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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 钧:试论勒克莱齐奥小说叙事中的“记忆”

——基于《寻金者》的分析
发布时间:2016-07-01     稿件来源:《外国文学研究》     作者:许钧 高方    

  内容提要:在勒克莱齐奥家族自传性小说写作中,记忆有着特殊的位置。本文以勒克莱齐奥的《寻金者》为主要考察对象,结合其相关作品,就记忆在其小说叙事中的功能、手段、生成性与价值加以探讨,指出在《寻金者》中,一方面,记忆结构并推动叙事的发展,另一方面,通过记忆的复现与转换,赋予叙事不断的生成力和创造力。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中,记忆有着多重的维度,通过小说的叙事,将历史事件、个人经历与记忆交汇在一起,赋予记忆的相关维度以明确的价值。

  关 键 词:勒克莱齐奥/写作/记忆/叙事/价值

  基金项目:本文为高方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勒克莱齐奥小说研究”[项目批号:11BWW04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许钧,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浙江大学求是讲座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国文学与翻译学;高方,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翻译学与比较文学。

  记忆与想象,是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的两大手段,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小说叙事的基本驱动力。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加斯东·巴什拉曾以亨利·博斯科的创作为例,强调了记忆与想象的作用,认为博斯科“在向往过去的梦想中”,“善于在忧郁中放入某种希望,在难忘的记忆中放入一个富于青春活力的想象。”其作品“生活于历史与传奇,记忆与想象之间”(巴什拉 155)。勒克莱齐奥对记忆在其小说创作中的功能与作用,有更为明确的表示:“我还记得二十来岁的时候,曾经在一份文学问卷上如此作答:写作,百分之三十是个人回忆,百分之二十是文学追忆,百分之十是纯粹的剽窃,百分之三十是想象。”①对他而言,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在他的文学历险进程中,记忆渐渐成为一种生成的力量,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基本动力。本文拟以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寻金者》为主要考察对象,结合其相关作品,就记忆在其小说叙事中的功能、手段、生成性与价值作一探讨。

  一、记忆的书写:叙事的推动力 

  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中,记忆具有生命的推动力,同时具有叙事的推动力。在带有家族自传叙述意味的《寻金者》中,小说主人公亚力克西只有八岁,他和家人生活在美丽而神秘的毛里求斯岛深处,朝夕相伴于“智慧树”、甘蔗田、星星和大海。但因天灾人祸,他父亲生意破产,他童年的田园生活也随之毁灭。小说以第一人称从童年开始写起,自亚力克西童年的梦想破灭之后,便拿起父亲留下的地图和资料,开始寻找海盗隐藏的宝藏。整部小说的重点是叙述小说主人公亚力克西成长的过程与寻金的历险,不断地寻找,伴随着不断升起的希望和希望不断破灭带来的失望以至于绝望。而战争更是令人绝望地中断了他人生最美好的“偶遇”——与美丽少女乌玛在寂静的山谷的重逢。小说以对称的文本结构,循环往复地将远行寻金、奔赴战争、经历死亡、恐惧与分离的主人公引向童年,通过记忆的力量,将幸福的追寻拉回到原点。小说是这样开头的:“在我记忆最遥远的地方,我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声音混合在木麻黄针叶间的风中,在永不停息的风中,甚至当我远离海岸,穿过甘蔗田前行,正是这个声音安抚着我的童年”(勒克莱齐奥 3)。

  经历过战争苦难的“我”——主人公亚力克西,将童年的记忆留在了其内心深处,伴着他走过人生的黑暗。对记忆中声音的追寻如同对故人的强烈思念,给“我”安抚,给“我”力量。正是凭借这遥远而深刻的记忆所产生的力量,“黑暗中,我全身感官觉醒,为了更清楚地听见它到来,更好地迎接它。巨浪在礁石上跃起;又摔落在潟湖里,声响仿佛一只锅炉让大地和空气震颤。我听见它,涌动,喘息”(勒克莱齐奥 3)。

  小说开篇第一段中所说的记忆具有双重性。记忆深处的声音,打开了主人公童年的生活,小说的叙事也因此而自然地展开,由声音而导向了大海,“海在我的脑海中,只有当我闭上眼睛,才能看的明了,听得更清晰,才能感受到波涛被礁石撞裂的每一次轰鸣,然后重新又聚集起来,在岸边汹涌”(勒克莱齐奥 4)。在童年的记忆中,大海还是汹涌的,它涌动,它轰鸣,具有巨大的力量,而这种对力量的渴望由记忆而生,给处在战争中的绝望的“我”以勇气。同时,对“我”而言,“大海的声音犹如一首乐曲般优美。风吹来层层波涛,波涛粉碎在珊瑚底,粉碎在遥远处,我倾听着岩石里的每一次震颤,听着震颤驶向天际”(勒克莱齐奥 7)。在此,大海的声音对后来被困在战争中的“我”而言,又是一种抚爱,是打破困境、通向天际的可能通道。

  记忆中大海的声音是具有强大的象征力量的,也具有深刻的隐喻性,仿佛是自然的力量的永恒存在。而最远处的大海的声音并不孤独,记忆中还有“我”母亲的声音。随着母亲“声音”的回响,小说的叙述由主人公童年所置身的自然世界通向了“我”温暖而美好的童年时光:“还有母亲的声音。这是我现在对她所知晓的一切,所保留的一切。我扔掉所有泛黄的照片、画像、信件以及她阅读的书籍,为了不打扰她的声音。我想永远听见它,就像那些深爱着,却不再记得面孔的人们。她的嗓音,温柔的嗓音里包含了一切:双手的温热、头发的香味、长裙、光线”(勒克莱齐奥 14)。

  包含了一切的母亲声音刻在“我”的记忆里,打开的记忆呈现了母亲伴着“我”读书、学习的情景,也连接了与父亲、姐姐在一起的亲密世界。叙述的自然推进,一步步地把读者从大自然的美丽世界带进了家人温暖的世界。在叙述者笔下,母亲的嗓音也像音乐,不像大海那般强大有力,但“温柔的”、微颤的嗓音,伴着鸟儿的歌声,美丽无比。“我听见她说话声音,立刻想到布康夜晚的光线,游廊下,竹影环绕,想到成群的椋鸟,越过晴朗的天空。我觉得此刻所有的美丽都源自于她,源于她浓密而卷曲的秀发,泛着浅黄的棕色映射出最微弱的光泽,源于她蓝色的眼睛,源于她仍然如此饱满、如此年轻的面庞,源于她钢琴家般长而有力的双手”(勒克莱齐奥 16)。

  记忆中,做听写练习的“我”总是“等待着母亲的声音传来,她的声音创造出一个词语,非常缓慢,似乎把词语传送给我们,似乎用音节的变化把词语描绘出来”(勒克莱齐奥 17),这样的声音是有节奏的,节奏中闪烁着母亲关注的目光,这目光伴着“我”一步步成长:听母亲讲《圣经故事》,讲巴别塔、讲摩西、讲示巴女王的故事。母亲讲过的故事,在主人公的脑中生根、发芽,催他思考。当父亲破产,整个家风雨飘摇,面对废墟,“我”感到整个世界就被淹没了一样。此时,“我只记得洪水的故事,母亲在大大的红皮书里给我们读过。”“为什么上帝要惩罚大地?因为人们都冷酷无情,像父亲所说的那样,他们在种植园里侵吞,让劳动者贫穷?”(勒克莱齐奥 63)正是母亲的声音所开启的世界,让“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质疑,学会了批判。

  法国普鲁斯特研究专家塔迪埃对记忆以回忆的形式推动叙述、结构小说的关键问题有过深入的研究,他认为根本问题“在于使结构保留一种与不由自主的回忆相同的自发性,但是也要避免不完整状态、未完成状态,因此从作品一开始就要追求一致性,使一致性像胚芽一样与作品同时生产”(231)。勒克莱齐奥对小说的叙事的推动深为关注,尤其对记忆以回忆的形式推动小说叙事自然、一致的发展高度重视。通过上文我们所讨论与分析的《寻金者》中以声音的记忆与回忆、推动与结构叙事的情况,我们可以充分地看到勒克莱齐奥在其小说写作中,特别有意识地一方面让回忆保持其“不由自主”的自发性,如《寻金者》开篇第一句的“在我记忆最遥远的地方,我听见了大海的声音”,自发地引出主人公童年时代生活的场景;另一方面,记忆中的声音仿佛音乐的动机,反复出现,起到了结构性的作用,让整个叙述具有一致性。更为重要的是,随着记忆中的声音的反复出现,叙事不断推动,情节不断发展,小说主人公也在不断成长。记忆或回忆的自发性在一定意义上为叙事的自然展开提供了条件,而记忆或回忆如同音乐动机般的反复出现,则赋予了叙述以一致性与发展性,由此,记忆、叙事、事件与人物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对叙事艺术的追求,勒克莱齐奥是清醒的,是不懈的。他在小说的叙事中融入了自己对艺术的独特思考与不断超越。对勒克莱齐奥而言,小说写作不仅仅是讲故事,而是自己生命的根本诉求,因此,他认为,“书籍、文章、一词一句,都随我们一同成长。当生命步入不同阶段,它们的内涵与色彩也在不断改变。言语是我们鲜活存在的一部分,永恒不断生成。”②叙述与生命的联系赋予了写作以意义,而在对叙事艺术的追求中,记忆的力量、叙事的力量与主人公的成长在不断生成。

  二、记忆的复现与转换:叙事的创造力 

  勒克莱齐奥的写作并不是忠实地叙述记忆的世界,也不是客观地描述现实的世界。法国著名哲学家、文论家德勒兹就此有着明确的论断:“写作并非叙述回忆、旅行、爱情、葬礼、梦想和幻觉”(4)。小说的创作因其虚构性的本质,与现实的还原或记忆的复说本身就格格不入。虽然回忆、旅行、爱情、幻想常常出现在小说中,而且在不少经典的文学作品中,这些要素构成了内容的底色,但写作的成功关键在于如何超越现实的描摹或记忆的围困。就记忆而言,尤其是儿时的记忆,对于一个作家的写作,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勒克莱齐奥坦陈:“我坚信,一如弗兰纳里·奥康纳,我笔下的作品大都与我的早年经历相连,这段记忆的根茎早在我二十岁以前就已经种下。”③细察勒克莱齐奥的写作,如果把他七岁时在去非洲的轮船上写作《漫长的旅行》当作他写作生涯的最初启程,至今已经有近七十年春秋了。在这漫长的历程中,虽然勒克莱齐奥有过各种体裁的创作,有散文、杂文、戏剧,但他着力最多的,无疑是他的小说创作和带有自传性的虚构作品。对于他写作的第二阶段之后的一些作品,评论者普遍认为具有寻根的倾向。寻根,便是走向过去,追寻历史,记忆于是起着某种导向性的作用,而回忆往往成为其写作的一个重要手段。但一如德勒兹所言,“无论在事物或语言中,都没有笔直的路线。”寻根的追寻,也必然是一种迥回。就勒克莱齐奥而言,作家在追忆或追寻的过程中通过写作“被创造出的迂回,每次都是为了在事物中揭示生命”(德勒兹 4)。

  如果说记忆构成了勒克莱齐奥第二阶段具有寻根性小说的某种根基,那么回忆则是其叙事不可或缺的形式或手段。勒克莱齐奥在小说写作中,凭借记忆的发酵,回忆的转换与生成,将原本的“我”的记忆,生成为一种大写的“我”的力量。有研究者指出,作为叙述者的勒克莱齐奥,或者说“勒克莱齐奥小说的叙述者,通过叙述重新创造了大写的‘我’,通过记忆,通过过去、现在与将来交融在一起的叙事运动,抹去了时间的界线。这种叙事运动,摹仿的是旅行,但却是一种内外结合的历程。主人公的记忆由特殊的事件和不断延续的事件所构成;这是一些无限的、永恒的时刻”(Betnabé Gil 294)。

  要超越客观的描述、记忆的复原,勒克莱齐奥从普鲁斯特的不朽之作《追忆似水年华》中得到神启般的灵感。对小说的叙述而言,如何摆脱线性的时间的束缚,始终是个问题。有学者指出:“在作品中重新创造时间,这是小说的特权,在较小的程度上也是音乐的特权,它是想象力的胜利”(塔迪埃 284)。细读勒克莱齐奥的小说,我们发现为了摆脱时间的束缚,让时间与记忆一样具有生成性,勒克莱齐奥在写作中赋予了记忆以复现性与转换性,通过这些手段,使人物在时间中穿梭,在事件中成长。

  首先,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叙事中,记忆具有复现的功能,复现的目的不在于呈现,而是让过去的人、事或景复活。在勒克莱齐奥的不少小说中,常常以“我记得”或“我想起”这样的句式开始,将记忆导向回忆,以回忆的形式,追寻过去的时光,而过去的人与事会在记忆的召唤下突然复现、复活,在新的时间里、在新的情景里获得新的意义,源自记忆,而又丰富扩展了记忆,在记忆中获得新的维度与生命。如在我们上文分析过的《寻金者》中,怀揣寻金的梦想,被光热笼罩在“泽塔号”舱底的主人公,想到与家人离别的时刻,想起母亲,想起姐姐洛尔,“我还在想她的目光,在她把视线移开之前,在她大步走向沿着铁路伸展的道路之前。我不能忘记闪耀在她眼里的火焰,在我们相别的时刻,这团猛烈的、生气的火焰。那时我惊慌不知所措,然后登上车厢,不假思索。现在,在‘泽塔号’的甲板上,我正在前往一个未知的命运,我回忆起这份目光,感受到离别的裂缝”(勒克莱齐奥 115)。

  在感受到离别的裂缝的同时,“我”回到了童年的田园般的故土——布康,“我又想起布康,想起一切可能被挽救的、天空色层项的房子、树木、峡谷,还有海风,它打乱夜晚,在马纳纳瓦的阴暗中唤醒逃亡奴隶的呻吟,以及黎明前飞翔的蒙鸟”(勒克莱齐奥 116)。正是回忆,将“我”拉回到了过去,在离别产生的裂缝中又看到了故乡的一切。随着记忆的打开,儿时听到的传说或故事在他眼前显现,在他耳畔响起。笼罩“我”的炎热不见了,让位给了星光。星光下,“泽塔号”的航行也一扫现实中的艰难,变得“轻快、轻盈”。现时与过去的交替,打破了线性流逝的时间。而在波涛上轻快滑行的“泽塔号”瞬间变成了“阿尔戈号”:“哪里是提费斯对‘阿尔戈号’水手们所说的七颗星光的蛇?从东边升起,在天狼星的光芒前,是波江座吗?或是伸展在北面的天龙座,脑袋上有天棓四宝石”(勒克莱齐奥 116)。时间就在回忆的复现中不断倒转,而倒转的时间又催起了儿时听到的古希腊神话的故事,故事在不断复现的情景中变得令人神往,进而将“我”领进“星星的漩涡里”,感觉到“天空吹过无止境的风”,而“我”则仿佛加入了众英雄去取金羊毛所乘的“阿尔戈号”水手的行列,扬起了“我们的船帆”(勒克莱齐奥 116)。就这样,叙述者在童年的记忆的触动下,由记忆导向了回忆,而回忆则通往了想象,时间在过去、古代与现时中交替,继而通往了扬帆所预示的未来,“走向空间,走向未知”。整个叙述显得自然而丰富,充分显示了经由记忆的叙事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除了上述的复现功能,勒克莱齐奥在小说的叙事中还赋予了记忆以转换性,而正是这一转换性,为叙事的视角拓展了某种可能性。有学者在讨论“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特有的双重聚焦”问题时指出,“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无论‘我’是主人公还是旁观者),通常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申丹 223)。

  在《寻金者》的叙事中,往往有记忆的交错与转换。踏入寻金之行的“我”在父亲梦想的指引下,在“泽塔号”的甲板上,一方面“不自觉地写下睡觉时出现在记忆里的诗句”,那是拉丁诗人弗拉库斯的史诗《阿尔戈》中的诗句,“白天和海风已经召唤他们,他们重新出海,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激烈澎湃的时刻”(勒克莱齐奥 115),另一方面则回想起自己身处“在海水涨到小港湾时的风声中,在奔腾的甘蔗无垠的绿色波涛里,在穿过木麻黄针叶似水的风声里。我回忆起黄昏平静的天空,在拉图雷尔山上方,令人眩晕的山坡延伸到地平线。晚上,大海变得暴烈,闪着反射的斑斑点点。现在,夜晚吞噬维多利亚港的锚地,我觉得自己靠近海天交汇之上。这难道不是‘阿尔戈号’驶向永恒,所追随的征兆?”(勒克莱齐奥 142)在自然推进、融为一体的叙事中,“我”把目光投向记忆中的深处,在史诗《阿尔戈》的诗句的召唤下,凭记忆在锚地闷热的寂静中,看到了“阿尔戈号”驶向永恒的征兆。这一由出现在记忆中的诗句所打开的具有历史纵深感的叙事角度,有力地诠释了现实转化为传奇,现时转换为历史的双重转换技巧。

  细读《寻金者》,我们还可以发现,记忆的转换功能不仅仅有助于叙事视角的转换与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还可以助推叙述者丰富“我”的感觉;由“声音”转向“气味”,由“气味”转向“目光”,记忆或回忆的感觉性转换,构成了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授奖辞中所强调的勒克莱齐奥小说叙事中的一大特色——“感官迷醉”。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乌玛的“我”,在他再一次走向寻找爱情的历险中,回到了“马纳纳瓦,世上最神秘的地方。我回忆起从前,我曾经认为夜晚从那里诞生,然后沿着河流一直流进大海。我缓缓地走在潮湿的森林里,沿着溪流。在我周围,我感到乌玛的存在,在黑檀木的树荫里,我闻到她身体的味道,混合着树叶的香味,我听见她窸窣的脚步声在风中”(勒克莱齐奥 317)。在“我回忆”这几个词的推动下,连夜晚也随着河流动了起来,流进大海。而“我感到”、“我闻到”、“我听见”所引导的主体性明确、感觉丰富而实在的转换性叙述,将回忆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存在”与“生命”,“乌玛将重新和我在一起,我感到她身体的热度、她的呼吸、我听见她的心跳”(勒克莱齐奥 319)。正是回忆感觉性的转换,让“我”重新拥有了乌玛,并开启了新的梦想之历程,“走向世界的另一边,在不再害怕天空征兆,也不再害怕人类战争的地方”(勒克莱齐奥 319)。以记忆为基点的叙述由此导向了未来,通往了梦想,而记忆中大海开启的小说叙事又在“我听见大海充满活力的声音正在来临,直到我内心深处”(勒克莱齐奥 319)这一意味深长的结尾中,为小说的叙事拓展了另一种可能性,留下了开放性的空间。

  三、记忆的多重维度:叙事的价值 

  如果如上文中所试图揭示的,勒克莱齐奥的“记忆”在其小说创作中,有着结构与叙事的双重推动力的话,那么,在根本的意义上,记忆的生成力就是小说的创造力。就叙事的结构而言,塔迪埃在分析《追忆似水年华》中记忆的作用时曾经指出:“在叙述的结构中,记忆还起到使层次多样性的作用。有意的回忆、无意的回忆、从他人那里搜集到的见证,这构成了三个层次,而回忆的故事按这些层次排列……在创作的漫长过程所产生的不同层次上,覆盖着小说赋予叙述者的记忆的不同层次,想象力的混合体抹去了传记的混合体”(253)。相对于普鲁斯特对记忆的处理手段,勒克莱齐奥在《寻金者》的叙述中,记忆一方面具有明显的层次,大海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占据着突出的位置,这些声音引导着主人公把目光投向内心的世界,投向温暖的家园,而记忆中沉默寡言的父亲面对星空时眼睛突然放出别样的“光彩”,进而谈论“世界、大海、上帝”时的声音则将主人公的目光引向外部的世界,引向历险的道路。一内一外,构成了小说结构的层次,也生成了小说叙事的张力。小说中主人公远行寻金、奔赴战争是父亲的声音的牵引,而记忆中对童年的世界和温暖的家园回归则是大海与母亲声音的召唤,构成了出发与回归、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另一方面,勒克莱齐奥没有将记忆停顿在叙事的结构与张力的层面,而是更进一步,在《寻金者》的叙事中展示了记忆的多维性,试图赋予建构在记忆基础上的叙事以多重的价值。

  在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在《寻金者》的创作中,童年的记忆起到了建构性的作用,建构了小说的叙事和人物的塑造。这部具有家族自传性的虚构作品叙述的是勒克莱齐奥祖父的故事,小说的献词“致我的祖父莱昂”,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小说的叙述人称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自然便是小说的叙述者,而不是小说家本身。然而,我们在上文的分析中一再强调记忆对于结构并推动叙事的作用,并说明作家童年的记忆在某种意义上起着基本的生成作用时,自然便会引发这样的疑问:小说叙述者的“我”,是小说家的“祖父”,那么小说中的“我”的童年记忆,在何种程度上与小说家勒克莱齐奥真正的童年记忆具有内在的联系?或者换句话说,小说家的童年记忆是通过何种方式成为小说叙述者“我”的童年记忆,并通过记忆,化作小说叙事的推动力与生成力的?就此问题,我们曾有机会当面请教勒克莱齐奥。勒克莱齐奥认为,《寻金者》的故事发生在毛里求斯岛,对他和他的家族来说,毛里求斯具有特殊的意义。就我们提出的疑问,在“想象与记忆”的公开演讲中,勒克莱齐奥作了明确的回答:“毛里求斯岛就此成为某种秘境,一个具有生成力量的小岛,而我们家的全部历史的根系都深植于此。我在来自这座岛的记忆之物中长大——我的父母都是在这座岛上生的,有书,有地图,有各色的贝壳,还有一直伴随着我家逃难的那些小玩意。正因如此,我的记忆便在真实与传说的混杂中形成,这里面,还有从祖父和母亲口中听来的故事的功劳。让回忆持续发酵的,还有我曾祖父留下的藏书。”④小说家勒克莱齐奥在与毛里求斯相关的记忆与记忆物中成长,其记忆之源既有亲身的经历,也有永远不绝的传说、故事,通过口传、通过阅读,代代相传。正是在这种记忆持续发酵的巨大作用下,小说叙述者的“我”替代了小说家,如同孕育新生命一般,将记忆化成了叙事的力量,化成了主人公历险成长的力量。

  细读《寻金者》,我们不难看到,作为小说家的勒克莱齐奥没有陷入记忆的重重围困而难以自拔,一任记忆将其淹没而失去自我;更没有被记忆的零碎、重复或者表象所迷惑,而是始终在宏观的叙事结构层面和微观的叙事生成层面把握并发挥记忆的创造力。就《寻金者》的整体创作看,勒克莱齐奥赋予了记忆以多重的维度,并通过记忆的叙事,赋予其多重的价值。

  一是《圣经》故事、神话与传说的记忆维度。经由阅读或口传留下的童年记忆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中起着催化想象、促进生成的作用。巴什拉特别强调童年记忆的“植物性力量”,指出“童年的记忆并非轶事趣闻。轶事常是掩盖实质的偶然事故。它们是萎谢的花朵。但由于受到传说的滋养,童年中的植物性的秘密就在于此”(171)。所谓植物性的力量,就是童年的记忆具有成长性,如同播下的种子,会在人的身心中扎下根,开花结果,这一深刻的植物性力量从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德勒兹在评价勒克莱齐奥小说创作时强调的“生成性”。就我们在本文所分析的《寻金者》的记忆叙事而言,其特征非常明显。《寻金者》中,随着“我”脑海深处记忆的打开,童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随着记忆而展现在读者眼前。整部小说中,《圣经》故事、神话与传说,汇成了主人公“我”成长的滋养力量,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推动了叙事的发展。小说中“我”特别喜欢母亲讲的故事,也“非常喜欢《圣经》故事”(勒克莱齐奥 19)。随着叙述的展开,我们先后可以看到有关《圣经》的很多故事,先知约拿、以利亚撒、偷吃禁果、亚伯兰祭献、雅各被兄弟出卖、摩西水中获救、示巴女王等等。这些《圣经》的故事是童年的“我”从母亲那里听到的。深刻地印在“我”脑中的这些记忆在助推小说叙事发展的同时,更与叙事进程形成了一股内在的合力,成为“我”的成长力量,在这些故事中,“我”受到了启示,知道了什么叫“怜悯之心”,什么叫“伸张正义”,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随着“我”的成长,童年的这些“记忆”在叙事进程中被赋予了珍贵的价值,形成了“向善”的指引力。又如《寻金者》中“阿尔戈号”的反复出现,也起着同样的作用。自始至终,“阿尔戈号”在主人公亚力克西的历险进程中具有不灭的象征性,内化为小说主人公追求理想的永恒动力,在小说的结尾部分,“阿尔戈号”仿佛“按照天空中的命运,航行在星空下”(勒克莱齐奥 319),驶向了不再有战争的未来。《圣经》故事、神话与传说的记忆,是西方小说写作永不枯涸的源泉,勒克莱齐奥小说叙事中,赋予了这一记忆层面以特殊的地位和重要的价值。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中常有神话与传说的复现与追寻,也构成了他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

  二是历史重大事件的记忆维度。历史,既关乎社会的发展,也关乎个体的命运。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很少去追求历史的宏大叙事,而往往从一个普通人、一个小人物,甚至一个边缘人的视角出发,结合个人命运的书写,对历史重大事件进行反思甚至批判。在勒克莱齐奥的个人记忆中,有两段记忆是难以磨灭的。其一是战争。在多种场合,他提到他出生在战争年代,战争给人类,特别是给老人、妇女和小孩带来的灾难在他儿时心灵里留下了痛苦的印迹。其二是他家族的移民历史。他坦陈自己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既在阅读中接受熏陶,又在迁徙中形成了复杂的过往。我还是个孩子时,就了解到大海对这个家庭有多重要,首先因为我们祖籍在布列塔尼,其次还因为家里有过移民印度洋一个海岛的历史。”⑤这两段记忆催生了勒克莱齐奥的不少小说,如写他母亲的《饥饿间奏曲》,写他父亲的《奥尼恰》,还有写他祖父的《寻金者》。在《寻金者》中,书写的主要就是与家族史密切相关的“寻金梦”和与人类所遭受的战争劫难。细读《寻金者》,我们不难看到“寻金”与“战争”之间的隐秘关系,而这一关系恰恰被主人公“我”在寻金历程与战争劫难中所遇到的黑人姑娘乌玛无情地揭开了:“你们这些人,上流社会,你们认为金子是最强大、最令人向往的东西,因此你们发起战争。为了拥有金子,人们四处死亡”(勒克莱齐奥 226)。寻金梦的最终破灭,是主人公精神觉醒的成长标志;而对战争之因的深刻揭露,则开启了主人公向往和平的新的历程。《寻金者》中,对关乎人类命运关乎个体生命的重大事件的“记忆”书写生动而深刻,赋予了其小说叙事强烈的反思性与批判性。

  三是日常生活的记忆维度。日常生活往往构成一个人存在的基色。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给予了日常生活以重要的位置,而日常所经历的一切,因其可感可触可闻可见,而给人的存在以实在性。勒克莱齐奥在其哲理性的随笔《物质沉迷》中,多次谈及对写作而言,人的生命的鲜活,不在于系统的把握,而在于切实的感受;不在于所谓真实的再现,而在于当下的真切的感觉。在上文中,我们已经就《寻金者》中对日常生活的记忆层面具有象征意义的大海的声音与母亲的声音叙事作了较为详尽的分析。小说中大海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在小说中不绝地回响,这种声音的记忆可以催生具有生命特质的成长叙述。这种声音的作用一如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玛德莱娜小点心神奇的生成力量。每一次大海声音或母亲声音在“我”记忆深处的回响,都成为“我”所经历的生命时刻,尤其是艰难、绝望时刻的引导力量。正是这种声音将“我”引向幸福的起点,启程是为了自由的追寻,而追寻的目的往往有着宿命般的回归。布康的一切,于是在“我”的生命中扎根、成长。正是这种日常生活的记忆层面,在小说的叙事中赋予了叙事以实在性与当下感。

  上面,我们简要指出了《寻金者》中三种不同维度的记忆叙事及其价值。我们应该看到,三个维度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并不是相互分离的。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中,三个维度的记忆在“我”寻金的历程中不断交汇,汇成为一种叙事的推动力、一部主人公的成长史和一种对历史的深刻反思。

  通过上文对《寻金者》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在勒克莱齐奥家族自传性小说写作中,记忆有着特殊的位置。一方面,记忆结构推动叙事的发展,另一方面,通过记忆的复现与转换,赋予叙事不断的生成力和创造力。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中,记忆有着多重的维度,通过小说的叙事,将历史事件、个人经历与记忆交汇在一起,赋予记忆的相关维度以明确的价值,使作家的写作具有别样的力量。

  注释: 

  ①④⑤让—玛利·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2015年11月10日在华中科技大学的演讲“想象与记忆”("Imagination and Memory")。

  ②③让—玛利·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2015年11月14日在长江讲坛的演讲“文学与人生”("Literature and Life")。

  参考文献: 

  [1]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

  [Bachelard,Gaston.The Poetics of Dream.Trans.Liu Ziqiang.Beijing:The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1996.]

  [2]Bernabé Gil,Maria Luisa〈La quarantaine de J-M.G.Le Clérzio:du paradoxe temporel l'uchronie〉.J-M.G.Le Clézio dana la fort des paradoxes.Bruno Thibault et Keith Moser.Paris:L'Harmatlan,2012.28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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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吉尔·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Deleuze,Gilles.Essays Critical and Clinical.Trans.Liu Yunhong and Coo Danhong.Nanjing:Nanjing UP,2012.]

  [4]让—玛利·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寻金者》,王菲菲许钧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

  [Le Clézio,Jean-Marie Gustave.The Prospector.Trans.Wang Feifei and Xu Ju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13.]

  [5]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Shen Dan.Narratology and the Stylistics of Fiction.Beijing:Peking UP,2001.]

  [6]让—伊夫·塔迪埃:《普鲁斯特和小说》,桂裕芳王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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