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水稻人生

发布时间:2022-03-07     稿件来源:《群众·大众学堂》     作者:端木银熙    

编者按:端木银熙,1947年生,江苏常熟人。1965年参加工作,高级农艺师、水稻育种专家,原常熟市农业科学技术研究所总农艺室主任,现为常熟市人民政府农业特别顾问、正高级推广研究员。50多年来孜孜不倦培育杂交晚粳稻良种,主持承担了30多项国家高技术研究计划及部、省、市重大科研项目,先后育成太湖粳系列”“常优系列”“常农粳系列”“常香粳系列等水稻新品种38个,被誉为江苏袁隆平。曾获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工作者、全国粮食生产突出贡献科技人员、中国好人榜·敬业奉献好人、江苏省劳动模范、江苏省道德模范、江苏省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我是农民的儿子,深知农民苦在哪里。做了50多年水稻育种工作,最初我是想学技术培育新品种,让种水稻的农民兄弟创收增效,解决吃饭问题;后来是在吃饱的基础上不断改良稻种的品质和口感,解决吃好问题。这么多年来,我对水稻产生了感情,哪一天不看到、不摸到稻子,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这一天没有过似的。农民朋友喜欢我的稻种,能为他们致富过好日子添一把力,是我最大的快乐。我要节约出每一分每一秒时间,用在自己钟爱的育种事业上,培育出更多更好的水稻新品种。

培育好稻种,让农民不再挨饿

1947年,我出生于常熟农村。十几岁时,恰逢三年自然灾害,饥饿的记忆让我刻骨铭心。地里的粮食为什么不能长得多一些?我一遍一遍地问,却没有人能回答。

16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刚刚初中毕业的我不得不放弃读书的梦想,来到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挣点工分填饱肚子。上工时,我不仅肯下力气,而且总是跟在老农民后面问为什么,下工后,又总对着稻田琢磨。生产队领导觉得我肯钻研,推荐我到公社农技站。于是,18岁那年,我当上了农技员。从此,我的人生就和农业科技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此后十年,我一直在田间地头直接为农民服务,深深懂得了良种对农民意味着什么。只有好的稻种才能长出高产的水稻,只有高产的水稻才能让大伙儿吃饱饭。我心里种下了一个梦想,要为农民培育出高产优质的水稻品种,让农民不再挨饿,吃饱吃好。

十年间,我两耳不闻田外事,总是蹲在稻田中间,观察着一株株水稻,研磨着一颗颗稻种,记录着一个个数据。1975年,常熟县委县政府决定组建县农科所,开始攻关良种培育。经过考核,我被抽调进来,从事水稻新品种的选育、示范和推广工作,我的梦想也开始发芽生枝。

水稻育种是门科学,需要精深的专门知识,仅有初中文化的我深感底气不足,于是决定自学。每天早上5点起床,学习两个小时,7点多去上班,吃完晚饭后再学习几个小时。晚上入睡前,躺在床上把一天学习的东西在脑海里电影似地放一遍。从19846月到1990年的六个春秋里,我终于通过了农学专业13门课程的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当时我已经四十来岁了,在单位里年纪最大,看书都是靠自己啃的,反反复复看,一遍不行两遍。印象最深的是《普通化学》这门课程,因为有高等数学等内容,对我而言难度很大,连续考了3年,上下两册教材翻得烂熟,不少章节能倒背如流,到第三年考了90分,是历年同课程自考中的最高分之一。

当然,仅仅在本地学、跟书本学是不够的。对于育种人来说,实践经验更加宝贵。同行们都是我的老师,总结同行的经验和教训,可以少走弯路。听说周边兄弟县市的农科所很活跃,我就上门去求经。上世纪90年代结识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后,我更是经常主动请教。袁隆平院士刻苦的精神和杂交育种的理论、方法,给我很多帮助。每年4月,袁隆平团队都会召开一次杂交育种交流汇报会,我每会必到。在会上,我了解了国内外育种的方向动态、同行们在育种过程中的心得和发现,大开眼界,大受启发。

让更多人不仅吃得饱,更要吃得好

天道酬勤。经过不懈努力,我在水稻育种上终于取得了一些成果。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参与育成577-5”“583-6”“黄原丰等早粳(籼)水稻新品种。上世纪80年代中上期,常熟耕作制度发生改变,我们多年辛苦培育的品系无法应用。一切从零开始,我们改变了早籼、早粳、后季粳稻培育方向,转向选育单季晚粳新品种,重新进行几万个材料的配组、选育工作。

1984年,常熟市农科所承担了苏州下达的单季晚粳新品种选育课题,我带领课题组全体人员,围绕早熟、丰产、抗性、优质育种目标,认真细致地选配亲本。我每天早上6点半离家,风雨无阻赶到乡间基地上进行试验、管理,连续奋战到下午4点多,再匆匆赶回所里,进行总结、研究。

经过9年的努力,1993年,太湖粳1通过省级审定,并获得省级名优品种称号。这是常熟首个省级命名的高产、稳产新品种,是我一生中的第一个创新品种,初尝成功喜悦特别激动。这次突破极大地鼓舞了我和整个课题组科技人员的士气。1994年,太湖粳2通过省级审定,成为上世纪90年代中期苏州市水稻主栽品种和江苏省晚粳水稻当家品种,常熟市农科所也因而以高产育种著称省内。

太湖粳系列的培育属于常规杂交育种,随着农户对水稻品质要求的不断提高,想要在品质和产量上获得突破,就必须利用杂交优势研究育种。杂交水稻,外国人把它叫做东方魔稻,不仅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中国人的吃饭问题,而且也被认为是解决世界性饥饿问题的法宝。

培育水稻新品种,可谓大海捞针,从杂交配组到新品种培育成功,需要十年时间,选育出一个突破性优质杂交粳稻的时间则更长。

优秀的亲本是优质组合的基础,突破杂种优势利用又是关键中的关键。我们从亲本采集和培育不育系上下功夫,经过长时间攻关,终于育成理想的不育系武运粳7A1998年春,我们对武运粳7A不育系配置的54个杂交组合进行新组合优势鉴定,发现R254恢复系与武运粳7A不育系所配这一组合具有明显的优势,生长清秀,熟期适宜,且很好地兼顾了品质和抗性。1999年秋,这一组合定名为常优99-1,并在2002年和2003年分别通过了省级和国家级审定,定名为常优1

常优1是江苏第一个通过国家级审定的杂交晚粳稻品种,创下了实收亩产808.6公斤的高记录,是我国杂交晚粳技术上的重大突破。2005年,常优1被农业部确定为全国50个水稻主导品种之一;2007年最高田块亩产达851公斤,创国内麦茬机插单季晚熟粳稻亩产最高纪录,成为国家、省单晚粳组的对照品种。日本东京最大米业公司木德神粮株式会社的专家曾来常熟市农科所考察,事后发表署名文章,称赞常优1不仅单位面积产量超过日本著名水稻品种越光,而且品质也在越光之上。

任何良种都有地区适应性,各个地方人们的口味也不尽相同,没有一种粮食能够包种天下。袁隆平院士的主攻方向一直是籼稻,他希望有人能在粳稻培育上取得突破。201110月,由袁隆平任主任的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在常熟成立分中心,这是国家杂交水稻领域第一个研究杂交晚粳稻的专门机构。这么一项国家工程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水稻育种,追求的是既要产量高,又要米质好,还要抗性好,这是一个世界性难题。随着温饱问题的解决,大家对粮食的要求更高了,吃粮的人讲究观感、口感、营养,种粮的人讲究抗倒伏、防病害和经济效益。培育一种米质好、产量高、抗性强的水稻新品种,成为我坚持不懈追求的目标。我想,一定要让更多人不仅吃得饱,更要吃得好。

常优1后,我们团队又相继育成了常优系列14个杂交粳稻组合,在稳定高产的同时,把稻米品质提升到了新的水平。先后育成常优2号、4号、5号,米质均达到国标一级优质米,并被推广到江苏、上海、安徽、湖北等长江流域的多个种植区,受到农业部门和农民朋友的欢迎,这是我最为快乐的一件事。农业科研的最终目的还是将成果推广,应用到生产中去,真正让农民得到利益。如果能用一个好的优质的品种换来农民可以少一点的辛苦、多一点的收成,我的心愿就达到了。

对育种人来说,更好的品种总是下一个。如今,虽然我已年逾古稀,但仍想在农业科研的第一线为最初的梦想拼搏奋斗。现在我正向着保健米、特色米这个方向努力,希望今后培育出的稻米品种能够满足更多元的市场需求。用一次次突破,为国家粮食安全和农业增效、农民增收作出贡献。

一个育种人如果不经常呆在阳光下,就不会有收获

吃得苦中苦,方为育种人。育种工作繁杂而辛苦,是一个十分考验人的职业,既要耐得住高温,更要耐得住性子。

人可以休息,但水稻是不可能休息的,每天都在变化,有些性状稍不留意就观察不到了。育种数据是每天积累出来的,只有勤于观察才能选育出农民喜欢、市民喜爱的好品种。因此,无论刮风下雨,我几乎每天都要下到稻田里去看,随时了解水稻的长势,做好观察和记录。晚上就查阅资料,对比分析,思考总结。

我经常告诫团队中的年轻人:一个育种科研人员,不仅要懂得育种方面的知识,还要懂得水稻栽培、植保和土壤肥料方面的知识,我们面对的是农民,要学会和农民打交道,要能够到田间一看,就知道这块田要不要施肥、施多少肥、田间有没有病虫害、该用什么药防治,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水稻育种工作者。一个育种人如果不经常呆在阳光下,不在田地里多走多看,就不会有收获。

常熟地处亚热带,冬春季不适合稻种培育。为了加快水稻育种进程,1995年我带领育种团队来到海南,进行南繁加代育种工作。通过在南方冬繁收获的种子,带到北方早春播种,这种南繁北育的方式,不仅增加水稻的产量,还提高了水稻的抗病性,而且能够利用南方温暖的冬季气候多繁育一代,加快育种进程。自此,从每年的11月到次年的4月,我们就带着水稻种子开启了候鸟般的旅程。这样,我一年中就过两个夏天,种两茬水稻,一年能干两年的活。

第一次去海南,还没有飞机可坐,火车、汽车、轮船再汽车,一共走了七天。常熟农科所南繁基地在三亚郊区的山沟里,原来是部队的一个农场,工作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和旅游胜地完全是两个世界。基地刚建起来的时候,我和同事租住在当地农民家里,没有自来水,喝水要到几里外的河里去挑。尝试过自己挖井,可是那里的土质非常坚硬,请来的老乡挖了五六米深,再也挖不下去了,井里流出来的是黄泥水,连洗衣服都不行,只能作罢。我们要自己做饭,没有柴烧,还得起早摸黑上山砍柴。一个大间里要住六七个南繁人员,没有手机,大家都要定期和家里约好几点钟通电话。

水稻育种须在露天作业,父本母本配组必须在田头才能完成。我们总是早晨踩露水,中午晒太阳,晚上蚊虫叮,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草草吃完早餐,就赶到田间,在泥泞的稻田里一工作就是七八个小时,时常到下午二三点钟才能吃到中饭。海南温度高、紫外线强,完全超出江南人的想象,两三天下来,人就会脱一层皮。更让人头痛的是,水稻田里蚊虫成群,毒蛇出没,我们必须穿上又重又闷的长统套鞋下田。

温度最高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下午一点半到两点是水稻的开花期,而试验田里用于水稻杂交的小袋子每天有700多只,每隔5分钟,我们就要头顶烈日,在炎热的水稻田里为杂交水稻授粉。水稻开花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为了不错过水稻开花的最佳时机,只能守在旁边,眼睛盯着稻穗,看着它开花。热带天气多变,很多时候,因为下了雨,水稻开花时间推迟到下午三点多,也只得饿着肚子等到授完粉再吃午饭。踩在水田里,上有烈日暴晒,下有热水灼足,把人蒸得大汗淋漓,苦涩的汗水流进双眼,眼睛就会模糊不清,半天不到,白花花的碱斑就挂在了衣服上。

长年在野外,长期以同一个姿态工作,我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炎。一年两个夏季的阳光烧伤了皮肤和眼睛。由于长时间地在日晒水蒸的稻田中紧紧地盯着禾苗与稻穗,汗水流入眼中也不察觉,晚上又是在灯光下长时间地看书写论文,造成了眼疲劳,我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眼神经紊乱和面部痉挛症……

但这些,我觉得并不是最苦的。对一个育种人来说,最苦的不在体力劳累,再累休息一晚上就恢复了;苦在压力,苦在要不停地思索。最艰难的时候是在试验的思考期间,这才真是折磨人,才真的是对身体的消耗。每到那时我就天天去田头观察,日夜思虑,努力等待灵感的闪现,投入起来连路都会走错。我觉得仅仅利用正常工作时间,是难有成就的,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做到专心致志,让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创新,而一旦有了创新,对工作就更有感情了,也就不觉得辛苦了。

我一踏入育种工作的岗位,就对它很有感情。外行人看不出农业的科技含量,好象就是种种收收的事情,但在我的眼里,水稻授粉、杂交变异、选择是大学问,我喜欢研究这些看起枯燥但关系到人民饭碗的事情。

中国人口多耕地少,我们自己的饭碗要端在自己人手里,而且里面要装自己生产的粮食。未来我希望能在水稻方面继续探索,让人们吃上好米,为社会作出更多贡献。也希望培养更多年轻的科研人员,在技术方面接好班,保障国家的粮食安全。

责任编辑:张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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