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追风去，不曾等风来，春风忽已至。
人间总是平行存在着许多种真实，我们常常习焉不察。春风之下，生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微小变幻，许多美丽也是平行存在着的。
品梅
身在金陵，不似北方，即使隆冬时节也不会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所以寻梅未可踏雪，见不到皑皑覆盖下的朵朵清丽，在梅花山或玄武湖，日光和煦，暖风拂面，有梅开，更像是春的报晓。
梅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梅清瘦，一枝是傲骨萧然，满山是丰盛精神；梅俏丽，含苞是欲说还休，绽放是无忧无惧。梅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姿态上的自持、修辞上的巧妙、美学上的精准。
喜欢梅的人很多，却总不俗。晚唐有位仕途不太得意的诗人崔道融，曾写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句子，一眼望去，只觉平平常常，想必他看到的梅是淡淡的，三两枝的样子。再细去想，这少了色彩的画面里，气韵却丝毫不输，那是对寒冷中一点冷沁芬芳的仁心和深情，愿风解意，愿风留情，笔下藏了温柔，让梅可以开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会打仗的辛弃疾的句子当然更豪气坦荡一些，他赞叹的是“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相当于夸赞梅说：你可真不像朵花啊！让人又气又笑。却不得不说，粗粝如他，借梅喻人，是懂得梅的那份气节的，那气节是美而不媚，是如雪寒洁，是铮铮傲骨。还有千古咏梅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和靖居士随手拾得的句子，他善绘事但画完便撕，写奇句常不存稿，一生隐逸，笑称梅是妻鹤为子，潇洒得不得了。而心有旁骛的柳宗元，眼中是广阔天空下高枝绽放的梅花，明明嗅着花香，却一心想着远方的友人知己，叹一句“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想把这美景送你，却离你那么远。
此时我坐在窗前，因为写字而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春天，阳光明晃晃的，那时自己曾写下的第一首诗便是《梅》。若今日问我内容，会笑与你说不记得，少年时的句子，必然一派天然和笃定真心。在四年级时“繁星”文学社的自办刊物上，当我埋头写完作业，再将诗句一笔一笔誊抄在油印纸上，笔锋似乎也能沾染冰雪中的傲气，那种认真与倾注，想必也是爱着梅的心情。
吃食
在春天，好吃的东西有很多。
早在《诗经》里就有“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的句子，人们吃韭菜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很久。《齐书》有载：南齐周颙隐居于钟山，文惠公子问他蔬食何味最胜?周颙答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还有十全老人乾隆皇帝，也喜欢在春季吩咐御厨包韭菜饺子作为御膳。可见热爱美食之人，穿越重重时代，也总会找到味觉知己。在我家，韭菜的最美味吃法是三鲜馅饺子，用最细嫩的早春时节的韭菜配土鸡蛋、新鲜的海虾仁，一定要用面粉自己醒面后擀好面皮，外面卖的那些半成品可不作数。一个个饺子捏捏好，冷水下锅，几番翻腾，再捞出来时洁白温润，贵死了的和田玉也不过如此颜色质感，小碟里放些镇江老醋蘸蘸，一口咬开，满口洋溢的是春天与海风的味道。
还有一些菜也属于春天。春笋是胖娃娃似的小家伙，却有一种不屈的样子，入口细嫩又鲜脆，两种不同的口感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生菜是“天真良善”的绿色叶子，平价朴实却不可或缺；菠菜是长相平凡、内涵丰富的补铁佳肴，适合蒜泥佐之或做汤；还有芦蒿、大萝卜……尽是植物。植物总是有一番气质的，吃植物的人亦觉得味蕾清爽、精神振奋，化解油腻，没有萎靡。但植物终归是太素了。我想在这些个与春风约会的美好日子里，吃掉漫山的野菜，然后挥挥手去秋日里蒸蟹，去冬日里烹羊，去围炉饮茶或青梅煮酒——这也是春天给我的，她是一个起点、一点甜头，勾搭起人对未来的所有期待，觉得好日子开始了，甚至好日子还会朝朝暮暮、滚滚而来、源源不断。
我们
《黄帝内经》说，春天万物生发，人应自然而然，穿宽大的衣服，披头散发，赤足踩在泥土上。于是我就总想到那句“明朝散发弄扁舟”。脑海里的自己，早已摘掉头发上的发圈、丢掉朝九晚五笔挺的小西装，换一件宽大的袍子盖到脚踝，光着脚悠悠然地登上一艘小船，站在船头或船尾，迎着朝阳和日落，那袍子里必定装满了春风，全身的肌肤都在呼吸，纵情神游。
也在这样的一个春天，新婚燕尔的词人李清照在“卖花担上，买得一支春欲放”，也许是杏花、也许是桃花。她欢喜雀跃，仿佛买到了一整个春天。片刻又想，花这么美，爱人会说它比我更美吧？那一定要“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哼，我倒要将这花插在云鬓之间，让他瞧一瞧，到底是哪个好看。
另一位王昌龄笔下的女孩子却不是这样，她在春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登上翠楼欣赏美景，看见那刚刚着了绿意的杨树柳树，却思念起远方的爱人。说是思念，还有那么点怨气在的，真真儿“悔教夫婿觅封侯”。寥寥几句，你知道这个女孩子一定很年轻，贪玩的心情和春光一样明媚，也像春意一样有千回百转，想要人陪。说也奇怪，明明是哀怨的事，只要写成了诗，一闪一念，相思成灰，悔意也是美。
你是否也被春风抚慰？即使刚刚送走的寒冬并不是那么美好，即使在逍遥自在的假日归来还有些倦怠。但是请相信，无论你走在街上，或者只是推开窗户，当你嗅到那么一点儿春天的气息，那一定能让你陡然明媚灿烂，在心里悄悄儿开出一朵花的。是的，在春天，人们还有很多关于花朵的约定，在田野，在风中，在月下，矜持着的，摇曳着的，烂漫着的。记得一位作家写到屈原，说屈原碰到的麻烦是嫌春天的花凋零得太早，于是去倒转时间的齿轮，他到达东方春神的花园，“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最后当整个世界的花都被屈原写死，这朵玉作的花也在散发芬芳。初春伊始，我们远没有这样的烦恼——我们因春天而拥有了乐观的希望，我们甚至选择性地忘记花朵还会凋零。
为春天写下文字的人，其实不在花红柳绿或熙攘人群中，他们大多在桌案旁、电脑前、键盘上，已默默然要将板凳坐上十年冷。他们透过一块玻璃窗，看见一方蓝蓝的天、绿绿的叶，就仿佛自己置身在一小块原野上，与春风就这样聊天，一问一答。
而春风一言一语，声声都在说我们的心。
（作者单位：江苏省交通运输厅宣教中心）
责任编辑：贾潇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