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毕飞宇,江苏兴化人。当代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哺乳期的女人》《白夜》《地球上的王家庄》《推拿》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那一天我得到了一碗汤圆。但我们乡下人要土气一点,我们把汤圆叫作“圆子”。我的碗里一共有四个圆子,后来,有几个大人又给了我一些,我把它们都吃光了——情形是这样的,以我当年的年纪,我的母亲认为,我吃下去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我的实际能力,所以,她不停地重复,她的儿子“爱吃圆子”,“他吃了八个”。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我自己也知道了,我爱吃圆子,我一顿可以吃八个。
我相信酒席大致也是这样,如果你在某一场酒席上喝了一斤的酒,人们就会记住,还会不停地传播:某某某能喝,有一斤的量。记忆都有局限,记忆都有它偏心的选择——人们能记住你与酒的关系,却时常会忽略你与马桶的关系。
直到现在,我五十多岁了,我的母亲都认定了她的儿子“爱吃圆子”。我其实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年代,在吃这个问题上,爱和不爱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有”。在“有”的时候,一个孩子只有一个态度,或者说一个行为:能吃就吃。这句话还可以说得更露骨一点:逮住一顿是一顿。
我还想告诉我的母亲,那一次我其实吃伤了。很抱歉,“吃伤了”是一件很让人难为情的事,可我会原谅我自己。一个孩子,在那样的时代,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相信所有的孩子都会吃伤。
我为什么至今还能记得那碗汤圆呢?倒不是因为我“吃伤了”。首要的原因是因为汤圆属于“好吃的”。吃“好吃的”,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的父亲有一句口头禅,说的就是“好吃”与“记忆”的关系:饿狗记得千年屎。
“好吃的”有什么可说的吗?有。
我们村有一个很特殊的风俗,在日子比较富裕的时候,如果哪一家做了“好吃的”,关起门来独吞是一件十分不得体的事情,要被人瞧不起的。我这么说也许有人要质疑:你不说你们家做了“好吃的”,人家怎么知道的呢?这么说的人一定没有过过苦日子。我要告诉大家,人的嗅觉是一个奇异的东西,在你营养不良的时候,你的基因会变异,你的嗅觉会变得和疯狗一样狂暴。这么说吧,你家在村东,如果你家的锅里烧了红烧肉,村子西边的鼻子会因为你们家的炉火而亢奋——除非你生吃。
所以,乡下人永远都不会去烧单纯的“红烧肉”,他们只会做“青菜烧肉”、“萝卜烧肉”、“芋头烧肉”,满满一大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送。左边的邻居家送一碗,右边的邻居家送一碗,三舅妈家送一碗,陈先生(我母亲)家送一碗。因为有青菜、萝卜和芋头垫底,好办了,肉就成了一个“意思”,点缀在最上头。
柴可夫斯基有一首名曲,《如歌的行板》。它是俄罗斯的民歌,作者不详。这首歌我引用过好几次了,我还是忍不住,决定再一次引用它。它是这么唱的:
瓦尼亚将身坐在沙发,酒瓶酒杯手中拿。
他还没有倒满半杯酒,就叫人去喊卡契卡。
这首歌的旋律我很早就熟悉了,但是,读到歌词却还是1987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大学毕业,一个人在宿舍。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几乎没有过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往事历历在目。在我的村庄,在那样一个残酷的、艰难的时刻,即便如此,伟大而又温润的中国乡村传统依然没有泯灭,它在困厄地流淌,延续:每一个乡亲都是瓦尼亚,每一个乡亲都是卡契卡。
分享,多么芬芳的一个东西。
“一块给狗的骨头不是慈善,一块与狗分享的骨头才是慈善”,这句话是杰克·伦敦说的。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正是大学的二年级,在扬州师范学院的图书馆里头。这句话至今还像骨头一样生长在我的肉里头。杰克·伦敦揭示了分享的本质,分享源于慈善,体现为慈善。
从中,我学到最为重要的一个词:分享。此时此刻,我愿意与所有的朋友分享这个词:分享。这个词可以让一个男孩迅速地成长为一个男人——他曾经梦想着独自抱着一根甘蔗,从清晨啃到黄昏。
如果有一天,即便我的身体里头只剩最后一根骨头,这一根骨头都足以支撑起我的人生。这不是因为我高尚,不是,我远远没有那么高尚。但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人和我分享过他们的骨头,我自然有分享的愿望。
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一个现象,“分享”这个词的使用率正在上升。我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分享”终于成为汉语世界里使用率最高的一个词,而“分享”也真的成为我们切实可感的“民风”。
责任编辑:高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