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小传:祁斌,中国证监会国际部主任,中央党校客座教授。曾先后受聘于清华大学应用物理系、法国巴黎银行、高盛集团。2000年4月,作为合伙人加入纽约Emergent Capital风险投资和对冲基金管理公司,2000年10月,应中国证监会邀请,作为海外专家回国工作。翻译《伟大的博弈——华尔街金融帝国的崛起》、著有《未来十年:中国经济的转型与突破》等作品。
大国的崛起和衰落,这个话题是每个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人都应该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要推动中国的发展、中国的崛起,必须了解和熟悉世界大势,这样我们才能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比他们看得更远、走得更好。
大国靠什么崛起?
前些年央视拍过一个纪录片,叫《大国崛起》,策划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他们的内部座谈会,我当时建议片子总结一下各个国家崛起共同的规律,这样可以更好地为中国的崛起所借鉴。
大家说,好像看不出有什么共同的规律。我说,至少有一点是可以成立的,那就是,哪个国家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的文明,就一定会崛起,不管它多么弱小,自然条件有多差,也势不可挡。
17世纪的荷兰,崛起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的面积非常狭小,4万平方公里,大约两个半北京,而且国土面积的70%处在海平面之下,往往一次潮汐袭来,就化为沼泽。但是,它掌握了当时欧洲最先进的文明——自由贸易,当然,自由贸易的前提是宗教宽容。中世纪的欧洲宗教迫害非常严重,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相信的上帝跟他相信的上帝长得不一样,就一定要把对方置于死地,但荷兰人不一样,他们说,我不关心你相信的上帝长得什么样,你只要到我这里来做生意,只要交税,我都欢迎,只是这么一条,阿姆斯特丹就成为当时欧洲最繁华的市场。他们继而将贸易扩展到海上,成为了闻名世界的“海上马车夫”。
荷兰的立国原则中,有一种崇尚自由贸易的精神。在17世纪中叶,这个国家几乎拥有了现代金融市场上的一切工具,包括买空、卖空、杠杆、期权等等。荷兰人后来移民去美国,他们给所在的城市起名叫新阿姆斯特丹,这就是纽约的前身。《伟大的博弈》的作者,美国金融历史学家戈登有个观点,正是因为这么一群热爱交易的人跑到了纽约,才有了华尔街的兴起,这有一定的道理。
18至19世纪,英国的崛起缘于工业革命,而19至20世纪,美国的崛起则是因为,第一,自由经济,第二,资本市场。1789年,美国建国,此前的两年,1787年,当时美国只有13个州,他们在一起搞了个约定:州和州之间不允许有贸易壁垒。这在今天已经不算什么,但大家可能不知道,1787年的法国,从里昂到马赛,不到1000公里,运一车货物过去要交50次以上的税负。所以美国一旦建国,就以最快的速度超越了欧洲,为什么?因为自由市场的经济体制促进了物资、人才和资金的迅捷交换。
美国金融体制从一开始也遵循了类似的原则,资本市场和华尔街一直在美国经济体系中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使得资本以最快的速度流动,各种生产要素也得以证券化并以最快的速度交换,在美国经济崛起的每一个里程碑中,无论是重工业化,还是高科技浪潮,我们都可以看得到资本市场的身影。
我最近读《世界通史》,注意到一个算不上非常引人注目的事实,充其量算是历史的注脚,但却很能说明问题。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剩下了三艘航空母舰,1943年,两年之后,美国有多少艘航母?50艘。为什么呢?因为美国强大的重工业,美国的重工业背后是什么?美国的资本市场,所以战争往往也是经济制度和金融制度的竞赛。我翻译《伟大的博弈》的初衷,一方面是希望大家了解资本市场的演进历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大家能从中探究美国崛起的根本原因。
大国缘何走向衰落?
有国家兴起,也有国家衰落。很多人说,美国的崛起是因为地大物博。如果大家到过美国,印象应该非常深刻,美国的确地大物博,但是如果你有机会到过阿根廷,你会发现,从人均来说,阿根廷更是地大物博。
这个国家的面积是美国的1/3,但人均可耕地面积是美国的将近2倍,且白银、铜矿、森林等各种物产丰富,而人口只有4000万,略多于我们中国的一个城市——重庆。所以人均资源的丰富,是包括美国在内的很多国家无法比拟的。以水资源为例,2008年我们访问阿根廷,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场一出来,放眼望去是一片汪洋。我们当时感叹,大西洋真是浩瀚无边,接待我们的阿根廷人乐了,说这不是大西洋,这是一条河。阿根廷的拉普拉多河,入海口有上百公里。我说你们阿根廷人什么都不用干,100年之后地球上最缺的是淡水,你们只要向中国人出口淡水就可以活得很好。
1913年阿根廷和美国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人均GDP都在4000美元左右。100年后的今天,美国人均GDP达到了48000美元,阿根廷仍在缓慢的增长和各种社会矛盾中挣扎。可见国家与国家长期的竞争,在于体制和机制。阿根廷的百年史,或许印证了经济学里一个著名的词汇,叫“资源诅咒”,有的时候资源过于丰富,反而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如果说上个世纪衰落的是阿根廷,那么这个世纪正在衰落的是欧洲。最近,网上刊载了一篇文章,列举了欧洲正在衰落的20个事实。为什么我们一直认为欧洲的衰落将成为一个趋势?我觉得欧洲问题源于三大因素,高福利主义、欧元困境和全球化时代的竞争力不足。其中最为重要的非市场化程度太高造成的竞争力不足。
除去国民性和资源等因素,一个经济体的竞争力依赖于两个重要的方面:一是劳动力成本;二是创新能力。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在过去10年中大致翻了3倍,但在相当多的领域中还是欧美的1/10。在劳动力成本方面,欧洲比不过中国,也比不过巴西和印度。而创新能力又比不过美国,为什么?因为创新能力取决于社会的经济金融法律等体制的支持,而欧洲在这些方面的体制优势远不如美国。以金融为例,欧洲的金融体系严重依赖商业银行,资本市场不发达,带来的问题是创新能力严重不足。所以欧洲在国际经济舞台上,生存空间受到两头的挤压,前景堪忧。
日本经济存在着类似的困境,失去了20年,可能还要再失去20年。最近,安倍政府上台,搞了一个无限量的量化宽松政策,但这并不是解决日本问题的真正办法。除了老龄化等社会问题以外,日本经济的最大症结是经济和金融体制的非市场化。
近年来,日本的民意调查多次显示,日本已经患上“大企业病”,年轻人对未来工作的最大憧憬,不是东芝,就是索尼,至于到东芝和索尼去做什么,无所谓。如果大部分日本的年轻人,宁可到东芝索尼去扫地也不肯创业的话,那么这个国家是很难有希望的。
要小政府更要大市场
芝加哥大学有一位非常著名的教授,叫莫顿·米勒,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他本人对中国特别友好。
我在芝加哥大学读书期间,业余时间在读《中国通史》,看到了里面引述《道德经》里老子的话,“太上下之有知,其次亲而誉之,再次畏之,最次悔之”。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最好的政府,就是老百姓大概知道有这么一个政府,次之的就是老百姓天天表扬这个政府,再次的就是老百姓害怕这个政府,最差的就是大家天天说这个政府不行。
我看了以后告诉米勒教授,我们中国人3000年以前就知道了“小政府大市场”,这是所谓芝加哥学派最核心的经济思想。米勒教授感叹说,中国人真了不起。
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后,我来到华尔街,看到全球的资源每时每刻在瞬息万变的资本市场上交易,想起来老子的另外一句话,叫做“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才意识到,市场经济要有两个方面,第一个是小政府大市场,第二个是交换比较优势。
没有交换,就不能发挥比较优势,也就没有专业分工,就发展不起来真正的市场经济,所以中国就一直是小农经济。当然,或许我们对古人的很多思想不一定能完全理解,但无疑,我们的古人很早就开始探索经济发展的基本规律,而市场经济最终也被证明为人类社会发展最重要的规律之一。
人类社会认识这个规律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过去的200年中,经济学家们围绕政府和市场的争论从未停息过,英雄人物带着美好的理想,相继登上历史舞台,最终又黯然退去,很多还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不能说不是一种不幸。
前一段时间,在研究期货市场历史的时候,读到芝加哥商品交易所创立于1848年。突然想起,这一年,也正是《共产党宣言》发表的年份。这两件事发生在历史上的同一年,令人不胜感慨。
事实上,在过去的100多年中,经济学家们相互的口诛笔伐,东西方之间的刀戈相向,人类所有的探索,不外乎是两件事情的纠结。第一,如何利用市场去释放每个人的潜能以推动经济的繁荣;第二,如何防止市场的过度自由带来社会的崩溃。
邓小平同志说过,社会主义可以有市场,资本主义也需要有计划。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之后,我们想起这句话,可能会觉得更有深意。而过去30年中,中国所坚持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正是试图在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
物理学里有一些非常著名的原理,例如物质守恒、能量守恒。但有一个变量是不守恒的,那就是熵,熵是自由度,也就是说,世界的自由度是不断增加的。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在一个封闭的容器里,中间有一个隔板,左边是浓度高的气体,右边是浓度低的气体,我们抽开隔板后,一定是浓度高的气体向浓度低的气体扩散,而不可能是反过来,为什么?因为这个系统要寻求均匀分布的状态,而均匀分布的状态是自由度最大的状态,也就是熵最大的状态。
美国金融体系过去100年的演变,跟物理学的熵原理几乎是不谋而合。1913年美国股市和银行的存款比例大概是1:1,就是说美国大概有一半的资源配置在资本市场,一半的资源配置在银行。100年之后这个比例变成9:1,也就是说,美国90%的资源是通过市场来配置的,只有10%通过商业银行来配置。很多大的商业银行,像纽约银行,存贷业务的收入在所有业务中的占比已经不到20%,而JP摩根、花旗银行等则早就转向了投资银行。
这其实也是一种必然,在资本市场上,每一个投资者都可以对所有标的进行投资,每一个融资方都可以向所有的投资者进行融资,所以资本市场相对来说实现了金融体系的熵的最大化,代表着未来发展的基本趋势。
资本+科技:走好中国后30年
去年我在北大的一次讲座中,提到过中关村的车库咖啡,那里每天有很多创业者在里面创业,还有很多风险投资家到那里投资。
我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呢?是一位美国《华盛顿邮报》的记者,是他首先发现了这个咖啡馆,在《华盛顿邮报》上写了一篇专栏文章,标题叫《美国人应该真正害怕中国什么》。
他说中国最可怕的,不是每年发多少论文,因为很多论文都是抄袭的,而是中国的年轻人们,开始走出校园,走向市场,开始创业。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过去的30年中,美国得以傲视天下的最大的秘密,是资本和科技的结合,而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30年前,有两个年轻人,叫比尔·盖茨和乔布斯,他们刚刚走出校园,开始创业。今天中国的这些年轻人,和他们一样,也是刚刚走出校园,开始创业,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30年后的中国,会有中国的微软和苹果。或许不需要30年。
最近,我们有机会去中关村调研,看到了一家手机企业叫小米,几个创业者不算年轻了,四五十岁了,但除了他们,公司其他员工,全部都是年轻人。他们告诉我们,谷歌达到20亿美元的销售,花了6年,facebook花了7年,苹果花了10年,而小米手机只花了2年。我想,只有在中国的这么一个阶段,有这么巨大的一个市场需求做后盾,才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成长。与小米类似的公司,遍布中国的各个科技园区里,可能还会有很多。到过中关村科技园区的德国《明镜周刊》的记者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地方能够超过硅谷,那就是中国的中关村。
邓小平同志曾经说过,中国的崛起,需要两个30年。今天我们大致正好走过了第一个30年,刚刚开启第二个30年。
前面30年依靠鞋子袜子纽扣和彩电冰箱的简单粗犷的发展模式已经过去,后面30年我们需要发展高科技产业、高附加值产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而这些需要经济体制的深化,法律体系的完善,需要金融体系的改革和资本市场的发展,应该说,在某种意义上,后面的30年的任务可能比前面30年更加艰巨。就像我们登山,越往后越累,消耗的能量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稀薄。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走好这后面30年?
在上大学的时候,学习物理化学的课程,结晶的过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结晶的时候,溶液中的一些分子开始聚集到一起,形成一个簇,或者说叫晶核,但这时候,这个过程是可逆的,有很多分子聚集过来,也有很多分子散开。但是一旦突破了某个临界点,晶核达到了一个临界体积,这个过程就成为不可逆了。我想,中国的改革、文明的进步、大国的崛起也都是这么一个过程,它需要我们每个人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共同努力,产生正向的持续的正能量,那么,在某个时刻,这些过程就会突破临界点,成为不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