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19世纪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艰难时世》来描述欧盟当下的处境是非常贴切的:欧债危机、乌克兰危机、恐袭阴云、难民危机、右翼崛起以及英国脱欧,此起彼伏,不仅深刻动摇了欧洲一体化的政治基础,更让国际社会怀疑欧盟这个庞大的超国家组织前进的车轮是否会出现倒退,甚至瓦解。
风暴中的“欧盟”
2016开年,全球最大的政治风险咨询公司——美国欧亚集团发布“2016年全球十大风险”报告,其中美欧战略同盟关系变弱,开放边境面临难民、反恐、移民三重压力,欧盟多国成为“伊斯兰国”(ISIS)袭击重要目标,分列榜单的一、二、四位。即便如此,2016年发生在欧盟的“黑天鹅”,如英国脱欧公投,仍让众多观察家们猝不及防。如多米诺骨牌般,原本掩映在欧洲一体化数十年繁华盛景下的矛盾,随着欧债危机的爆发,逐一浮出。正如《金融时报》欧洲版主编托尼·巴伯所著《欧洲衰落应引起全球关注》一文的题目那样,欧洲的衰落越发成为一种现实——欧洲各国政府、欧盟(EU)机构看起来似乎都越发无力应对同时来自各个方向的众多挑战。
如今的欧洲面临多重挑战:以希腊为代表的欧元区外围国家的债务负担继续威胁欧元区的存续;12月4日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意大利银行业债务风险加剧,“脱欧”可能性提升;乌克兰危机让欧洲人在二战后习以为常的和平秩序变得充满不确定,面对强人普京和态度难测、商人做派的“大嘴”特朗普,建立“欧洲军队”,增强“自主防御”正越发成为成员国之间的共识;难民危机挑战着欧洲国家边界开放的原则和欧洲统一大市场的运作,德国总理默克尔在重压之下寻求第四届任期;暴恐事件频发,反恐难度增大;欧洲社会内部的恐惧情绪加剧,民粹主义抬头,右翼政治势力崛起。
欧洲一体化道路在危机中前行
回顾战后欧洲一体化的历史,可以清晰地看到,欧洲人迈向联合的每一步,无不伴随着危机与压力,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现实政治中的棘手难题犹如一只“无形之手”,推动着欧洲人在一体化的道路上虽然步履蹒跚,但始终方向坚定、不断前行。
作为欧洲一体化的起点——欧洲煤钢联营,其初衷是想通过管控煤和钢,这两种当时最为重要的战争物资,来解决德法之间的和平;而欧元的前身——欧洲货币体系在20世纪70年代的成立,为欧洲经济装了一道“防火墙”,避免了过度扩张的布雷顿森林体系所引发的全球性通货膨胀;1990年,两德统一,1991年,欧洲领导人就通过了《欧洲联盟条约》(通称《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决定放弃各成员国的主权货币,建立共同货币——欧元。“德国统一”和“欧元创建”在时间上的紧密相连,是欧洲人为了解决统一后的德国如何不再次成为欧洲大陆和平秩序的威胁,是力图将德国牢固地嵌入欧洲既有框架内的一种制度安排。享有“欧洲联合设计师”美誉的法国政治家莫奈曾说,欧洲“在危机中融合,将是应付危机的各种解决方案的总和”。这话仍可视为理解当前欧洲发展趋势一个非常有用的分析逻辑。
经过上一轮欧债危机的洗礼,欧洲人已经从危机之初的不知所措、相互推诿、各扫门前雪,到最终协调一致,在欧盟层面成立制度化的应对机制。先是成立了欧洲稳定机制,为成员国提供短期融资,监管面覆盖欧盟的银行业联盟也在不断完善中。更为重要的是,欧洲央行不断成长,突破欧盟条约的禁锢,从一个单纯以维护币值稳定为唯一职责的“不完全央行”,到通过创新政策工具,稳定金融市场和促进经济增长,转向一个赢得市场尊重和信任的真正的中央银行。财政一体化也开始起步,成员国的政府预算如今要先得到欧盟机构的认可,然后才能够在成员国议会付诸表决,这相当于成员国部分地让渡了财政主权。
在乌克兰危机的刺激下,欧洲增强了在外交和安全领域政策的协调和一致性。在对俄政策上,欧洲基本做到了“用一个声音说话”,有效地形成对俄罗斯的统一外交。面临二战以来最为严重的难民危机,单个国家无法应对,解决之道唯有靠“更多的欧洲”。大量难民的入境以及随之而来的管理、安全和融合问题,势必倒逼欧洲在内务司法方面进一步一体化。同时,英国脱欧更加刺激了欧洲政治精英改革欧盟体制的决心。
可见,欧洲人没有轻易地“浪费”掉危机所带来的变革机遇,一体化这趟列车还在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进。
以改革寻求浴火重生
改革利大于弊,不改革则积重难返。欧洲经济陷入困境的原因是众所周知的:首先,经济运行的制度成本过高,过分的管制束缚了市场的活力,降低了效率;其次,劳动力市场过于僵化,劳方的工作积极性和资方的雇工积极性都受到了抑制。
欧债危机为改革打开了机会窗口。随着2004年《欧盟宪法条约》流产,其修改版《里斯本条约》艰难通过,欧洲一体化已进入改革的深水区,阻力重重。将危机作为推进欧洲改革与转型的契机和合法性来源,通过改革来提升和重塑欧洲在全球的经济竞争力,这已经成为当前欧洲精英阶层的共识。面对欧债危机的冲击,“紧缩”成为欧洲宏观经济治理的主旋律,以降低欧洲内部经济运行成本为目标的结构性改革成为各成员国政府的政策取向。
欧洲此次的结构性改革已经初见成效,欧盟成员国的劳动力成本在危机爆发之后增长速度已经大幅下降,平均增长率稳定在1%左右。从更具体的数据来看,欧盟委员会以制造业单位劳动力成本衡量的欧元区内部相对成本竞争力数据显示,希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相对劳动力成本与峰值相比均明显回落,降幅分别为约25%、15%和10%。希腊和西班牙的相对劳动力成本比欧元区刚刚成立时仅高5%左右,而葡萄牙的相对劳动力成本已经低于欧元区成立之初的水平。劳动力成本的降低让南欧国家竞争力得到回复。在多轮拉锯讨价还价下,欧洲的“坏孩子”希腊艰难地开启改革。按照欧盟与希腊的救助协议,希腊需要进行经济自由化改革,将一大部分与市场不相对称的公共部门私有化,逐步取消提前退休制度,完善金融漏洞,精简福利制度,放开被监管行业,加强行政部门和劳动力市场改革。虽然希腊2015年GDP仍负增长,但希腊出现复苏迹象,2016年三季度GDP环比增长0.5%,同比增长1.5%,有望2016年经济增长率达0.1%。作为欧洲经济的火车头和风向标,德国举足轻重。据德国联邦统计局的统计数据显示,2015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增长1.7%,为2011年以来最强势增长,企业投资意愿增强,在机械和设备等方面的投资增加3.6%;外贸继续保持活力,进出口增幅皆超过5%。进入2016年,德国经济仍保持稳健。
总体而言,处于“艰难时世”中的欧盟正力图通过痛苦的结构性改革重拾全球竞争力,通过超国家机制构建实现浴火重生。现在谈“欧洲的衰落”还为时尚早,欧盟仍然是全球第一大经济体,全球第一大贸易集团,全球最具创新能力的地区之一。2016年9月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发布了《2016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瑞典、英国、芬兰、爱尔兰、丹麦、荷兰、德国再次荣登世界最具创新力Top10国家榜单。
(第一作者系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欧债危机
欧洲主权的债务危机始于2009年,是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的延续和深化,其本质原因是政府的债务负担超过了自身的承受范围,而引起的违约风险。危机率先在希腊爆发,此后葡萄牙、意大利、爱尔兰、西班牙等国接连爆出财政问题,德、法等欧元区主要国家也受拖累。
危机初期,欧元区内部协调机制运作不畅,救助计划难产,导致危机持续恶化。不久,欧盟出台“欧洲金融稳定机制(EFSF)”、“欧洲稳定机制(ESM)”,为成员国提供贷款等金融救助。
2013年12月16日,爱尔兰成为首个退出欧债危机纾困机制的国家。
恐怖袭击
近年来,欧洲多次受到恐怖袭击,如2015年的法国巴黎《查理周刊》总部遇袭和巴黎系列恐怖袭击事件,取代美国成为恐袭新热点。尽管欧洲各国纷纷提升反恐级别,加强防范,但恐袭阴云仍在。
2016年3月22日,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市郊扎芬特姆机场和市内欧盟总部附近地铁站发生爆炸,造成34人遇难、近200人受伤。7月14日,法国尼斯,国庆日当晚,一名“伊斯兰国”极端分子驾驶卡车冲撞人群,造成84人死亡、308人受伤。7月22日,德国慕尼黑一购物中心发生枪击案,共造成包括袭击者在内的10死、16伤。
右翼崛起
近些年来,欧盟面临各种经济、社会、安全挑战,传统主流政党应对乏力,中下阶层民众严重不满,主张激进改革的民粹主义政党影响力持续上升,成为欧洲政坛不容轻视的政治力量。
2016年奥地利总统选举,右翼民粹政党自由党候选人霍费尔,在4月首轮大选中遥遥领先。12月4日意大利修宪公投,高举民粹主义的五星运动党为主的反对阵营大幅领先。法国极右政党国民阵线主席勒庞,宣布角逐2017法国总统宝座,其支持率一度高达29%,被媒体预测为“女版特朗普”。
乌克兰危机
2013年11月21日,乌克兰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决定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议,支持入欧的反政府人士举行大规模街头抗议示威,引发乌克兰政治危机。2014年2月亚努科维奇被迫逃亡俄罗斯。3月16日克里米亚举行全民公投,同意加入俄罗斯联邦。随后,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寻求独立,乌克兰当局与东部民间武装展开激烈交火。2015年2月德、俄、法、乌四国签署生效《明斯克协议》,就乌克兰危机达成停火协议。此后,乌克兰、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俄罗斯成立乌克兰问题三方联络小组,进行多轮谈判,整体安全形势得到改善,但东部冲突不断,全面停火协议至今未能落实。
难民危机
由于西亚北非多国局势发生大规模动荡,极端组织趁势做大,突尼斯、利比亚、叙利亚等国数以百万难民,逃亡欧洲。数量急剧上升的难民潮,远超欧洲各国的收容能力。同时,欧盟内部的边境开放政策,进一步加重非法移民问题,在欧洲引发民众关于就业、社会稳定和安全等担忧。因国情差异,各成员国对出台统一的难民政策分歧巨大,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等国强烈反对欧盟强制性的难民安置配额方案,意大利、希腊等“入口国家”则不堪重负。欧盟面临两难:接受,易引发国内民意抵制、资金紧缺和安全等问题;拒绝,则面临人道主义、人权和国际的压力。
英国脱欧
2016年6月23日,英国举行全民公投,结果51.9%同意脱欧。首相卡梅伦辞职,特蕾莎·梅接任,并宣布2017年3月底前开启具体脱欧程序。
英国脱欧,不仅严重打击了欧洲一体化进程,更在国内造成民意分裂。伦敦、苏格兰等地区反对公投结果,要求二次公投。据统计,支持脱欧的普遍为英国的底层劳动者和老年人,赞成留欧的则为社会精英和青壮年人,这与近年来西方发达经济体贫富分化加剧、社会裂隙扩大密切相关。受波及,英镑贬值,跌至30多年来最低水平,伦敦世界金融中心地位恐被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