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想和大家讨论的主题是:“我们”,如何在一起?这个难以回答又让人期待回答的问题是一个道德命题。我们生活的核心就是“应当如何生活”,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应当”。在中国进入现代化之后,我们发现我们是“应当”的,每个人在道德上都是自由的,但是自由的背后是依赖,我们失去了一种“在一起”的能力,我们只能到网络和虚拟空间中去“在一起”。因此,我认为人类文明的终极问题不是“应当如何生活”,而是“‘我们’,如何在一起”。
我想论证的问题是我们今天所有人,也是人类文明所面临的一个终极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是我们如何应对生活的道德问题,而是“我们如何在一起”这样一个人类问题。
“我们”,人类文明的真谛
如果回到人类文明的源头,很多复杂的问题就变得非常具体。西方文明的两大源头,一是苏格拉底之死,二是上帝之怒。中国文明的“出场”方式是什么?中国文明有三大谜底,一是孔子周游列国,二是老子出关,三是《论语》和《道德经》同时诞生。要想解开这个谜底,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孔子周游和老子出关以前的中国社会状态是什么?
中国神话和古希腊神话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中国的神话非常通俗,当西方人在朦朦胧胧地谈“力”的时候,中国人已经在探讨因果关系了。所以说西方的第一个哲学家是泰勒斯,他的第一个哲学命题就是“水是不是好的”,但就在这之前300年,孔子已经说了“仁者人也”,所以中国神话比西方神话最大的特点就是早熟,中国神话最大的特点是充满了对冲力,西方神话中最浪漫的是丘比特,中国神话中最浪漫的是嫦娥奔月。我们对这两个神话进行比较,就会发现中西方文化中最大的不同。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道德行为负责任,这就是中国神话和古希腊神话最大的不同,叫做“崇德不崇力”。于是我们发现,到了商代西周的时候,人们就提高了觉悟,叫做“得者,德也”。而在神话中没有这样一种抽象的道理,它只是用讲故事的方式向人们传递了一种文化和一种信念,但是到了西周时,这种信念达到了一种自觉,可是到了春秋时期,马上就土崩瓦解了。春秋时代是一个社会失序、行为失范、民不聊生的时代。孔子为什么周游列国,他完成的一项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克己复礼为仁”。我们今天争论《论语》当中的核心概念到底是“礼”还是“仁”,因为人们会说在《论语》中,“仁”出现了109次,而“礼”只出现了75次,于是认为“仁”肯定高于“礼”,这是经不住考据推敲的。我们仔细考察就会发现,孔子从来没有称赞过谁是仁人,“仁”是他的一个最高的选择,所以他说“仁者无敌”,“仁”是一个最高境界,但这个境界是达不到的,所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仁”的全部目的是回归到礼,即“礼”的伦理次序,“礼”的伦理实体。“仁”是道德,“礼”是伦理,道德服从于伦理。
老子为什么出关?因为他对这个世界要比孔子看得透彻。他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我们看到春秋时代所有的混乱,所有的结构,就在于这样一个实体的状态,一个“大道”的状态终结了,我们如果能回到这样一种“大道”的状态,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解决。所以,孔子所讲的那些都是小智慧,所以老子要出关,但是他出的不是函谷关。当时老子的名气大到连守关的将军都知道,老子非常有学问,一定不能让他出关,一旦让他出去,就会把天下所有的学问都带走了。于是就把他拦在关内,老子用两三个月的时间写下了一部不朽之作——《道德经》。而孔子不同,他在周游列国时,被追赶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是《论语》而不是《道德经》,成为了中国人的“圣经”?这个问题非常值得我们思考。要谈智慧和学问,《论语》丝毫不能和《道德经》相比,《道德经》还是一个有体系的论著,而《论语》毫无体系,《道德经》要达到最高智慧才能读,而《论语》一般智慧就能读。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们到庄子那里去寻找答案。我们今天都非常欣赏一句话,叫“相濡以沫”,而庄子并不这样认为,他说,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要的是道德自由。但是中国人早就把这种道德自由忘记了,中国人所念念不忘的是“相濡以沫”,这是一种文化的选择,是一种文明的选择。中国人选择了伦理和伦理认同,而没有选择庄子所认为的那种道德自由,这就是《论语》成为了中国的“圣经”,而不是《道德经》。因此,我们从中西方文明的两大事件就可以发现,人类文明的本质状态是什么,不妨用宋明理学的一个命题来表达,叫做“理一分殊”。在人类文明之初,无论是苏格拉底之死还是上帝之怒,无论是孔子周游列国还是老子出关,都是人类文明中的一场分离和建构,一方面人类文明不可挽回地从原初的一种实体状态中分离出来了,另一方面就有上帝、苏格拉底、孔子、老子都非常顽强努力地想要回到最初的实体状态,回到原本的家园,所以西方人经常会说“回到古希腊”。
任何学问都是人的学问。回到人本身,我想问一个问题: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以一声啼哭来向这个世界报到?这个生命是在一个生命的肉体上成长起来的,是从一个实体当中分离出来的,于是这个生命最熟悉的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母亲的味道。辜鸿铭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人是驯化而来的动物,西方人是没有驯化的动物,没有驯化过的动物,动辄就抱,中国人经过驯化,不需要那种抱,于是中国人发明了一个词,叫做“关怀”、“关心”,我们不需要在行动、肉体上去拥抱,那就在心里拥抱,这就叫关心和关怀。在这个基础之上,生长出了一个哲学概念,叫做“爱”。我们发现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伦理都是从“爱”出发。“爱”是什么?用一位哲学家的话说,“爱”的本质就是一种自然的感觉,“爱”的感觉就是不独立、不孤立。“爱”不是理性。在人的身上,有两个东西,一个是理性,一个是情感。理性是强大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而情感让人美好;理性让人独立,情感让人不独立。人身上所有的强大,都来源于理性;人身上所有的美好,都来源于情感。爱的本质就是不独立,正因为它不独立,才可以成为伦理和宗教的起点,爱让我们回到家园。那么我们从这里就可以得到一种启迪:不是“我”,而是“我们”,是人类文明共同的基因,也是人类文明的真谛。那么我们如何达到这样一种真谛?通过伦理,或者通过宗教,宗教或伦理成为我们人类精神的家园。
“我们”,能否共生存?
现在我们来看看现代文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今天只给大家讲故事,不讲高深的学问,因为我总觉得“专家”和“大家”是有区分的,“专家”是用大家读不懂的话讲大家读得懂的道理,所有的“专家”都是“多言巨人”,是“深刻的骗子”。而“大家”是用大家读得懂的话讲出大家读不懂的道理,这些人不需要那么装腔作势。季羡林拖着一双布鞋在北大校园里走,即使是一个卡车司机也能停下来喊他一声“季先生”;王国维系着一根破草绳,拖着一个小辫子,可是在北大的讲台上讲“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被胡适先生称作“火腿肠”,被鲁迅先生称作“东风先生”的王国维,竟然能讲出那么美的东西来。
现代文明在中国和西方分别发生了两件事,一个就是“尼采之疯”。第一个千年是人类从实体中走出的时代,非常纠结,人类所有的美好就在于刚刚从实体中走出来,还带着实体的余温,对实体还怀着无限的眷恋,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就像现在深秋到了,冬天来了,我们从被窝里出来,还带着余温,但是即使是上厕所,也不要时间太长,否则会着凉的。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在古希腊,在春秋时代,我们才刚刚从实体的被窝中走出来,还带着那种余温、向往和回味,在追寻着但是又不可挽回地走出来了。到了新的千年,在西方,有一个人忽然宣布上帝死了。可是,我们忘记了一个问题,尼采一宣布上帝死了,他自己就疯了。尼采是在40岁生日的时候宣布上帝死了,从此以后他自己就疯了,而且从来没有醒过来。尼采活了56岁,他40岁以后的生命是非常悲惨的,你们去读他的《瞧!这个人》,他反反复复地强调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这么聪明?”“我为什么这么智慧?”“我是一颗炸药,我要把这个世界炸掉!”很难想象,那样一本小册子,能写得那么震撼人心,所以我就反反复复地琢磨“上帝之死”与“尼采之疯”的关系。有人说,“尼采之疯”是他的家族使然,因为他的父亲也有神经病,他是宫廷里的医生。但是我觉得这种解释缺少文化,尼采解构了一个轴心时期,他找不着家园和归宿,他毁灭了这个世界,但是却不能建构一个世界,所以尼采必须疯,尼采也只能疯。如果尼采不疯,这个世界就疯了。
20世纪是一个伦理大发现的时代。在20世纪初期,中国的一位启蒙学者陈独秀说过:“伦理之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大家注意,陈独秀讲的不是道德觉悟,而是伦理。在西方,到了50年代,他们的伦理觉悟总是比中国人慢一个节拍。西方有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叫罗素,他向人类宣布了一个伟大的发现,他说:“在人类历史上,我们第一次走到了一个历史关头,人类在种族上的绵延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人类学会伦理思考的程度。”所以我要告诉大家,伦理绝不是德育课上告诉大家的“你要怎么样”,而是人类的大智慧。那么问题在于,今天有没有达到这样的伦理觉悟?自从上帝死亡,自从“孔家店”被打倒,人类的危机就一直在蔓延着。在20世纪中期的时候,法国学者图海纳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能否共同生存?”而在中国,梁漱溟先生提出了一个疑问:“这个世界还会好吗?”这本书翻译成英文就叫做《人类还会有前途吗?》。
“我们”,学会在一起
现代性的危机让我们去严肃地追问一个问题:“我们的世界缺什么?”人类文明的中心问题是“我们,如何在一起?”但是“我们”中的“我”,在中西方文化中有各自的诠释。中文中的“我”,是一个人拿着武器保卫自己的庄稼,这是什么意思呢?本来这个世界是没有私有制的,大家是住在一起的,忽然有一天,一个人站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向全世界宣告这块土地是我的,谁来我就跟他干,所以说,“我”就是画地为牢,拿着武器保卫自己的庄稼。到现在为止,为什么说南海是我们中国的,为什么说钓鱼岛是中国的,最主要的根据是谁第一个发现了这个地方,谁第一个站在那里说这个土地是“我”的,这就是“我”的本质。而所谓的“我们”,就是人走进了一个门,而最重要的门就是家。在西方人那里,最重要的实体是上帝,是伊甸园,在中国最重要的实体是家,家就是“共财共彘”。人从家庭里走出来,就走出了实体,成了一个私民。大哲学家黑格尔就说人是被抓着辫子从家庭里揪出来的。所以在英文中,最简单的词是“I”,是一根棍子,我们是“We”,“W”是四根棍子,人类文明最大的难题就是怎么由一根棍子变成四根棍子。人生中的三大缘,血缘、地缘、学缘,这三种缘是不可选择、不可建构、具有永恒意义的,所以说它是神圣的。
现代文明面临的最重要的课题就是:“我们,如何在一起?”“我们,能否在一起?”那么我来简单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我们要在一起,需要具备几个条件,第一就是伦理的条件,用古希腊哲学家的话讲,伦理就是灵长类生物长期生存的可靠的居留地。在中国,什么叫伦理?一颗石子被扔到水里,激起一个个的涟漪,就叫做伦理。如果我们把孔子比作一个石子,这个石子被扔到水里之后,这个涟漪一直扩散到他的第76代后人孔令辉这里,这个涟漪就是实体。第二,就是精神条件,精神的特点就在于,一是出于自然而高于自然,二是单一物和普遍物的统一。王阳明曾说:“凝聚为精,流行为气,妙用为神。”所以我总是要我的学生用哲学的方法去读《西游记》,因为《西游记》里面所有的“精”都是普遍物的化身,只是他们呈现出来的个体有所不同。在八仙过海中,所有的人都是仙,铁拐李落到了一个瘸子身上,于是他就成了铁拐李,但是你不要藐视他,因为他是一个普遍物,是一个仙。但是精神和理性最大的不同在于理性可能是一种优美灵魂,而精神一定是知行合一。
我们对待先人和传统的态度,使我们今天已经不能和先人在一起;我们对待残疾人、我们的同胞,使我们不能和我们的同胞在一起;我们对待自己的态度,我们总认为西方人好而自己不行,使我们已经不能和自己在一起。我们已经不能和先人、同胞、自己在一起,难道不能说“我们”已经发生了一场危机吗?于是,我们需要来一场终极启蒙,那就是“学会在一起”!为了学会在一起,我们需要从“你”、“我”、“他”、“你们”、“他们”回归到“我们”!为此,我们需要三个终极期待,期待一次伦理启蒙,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精神洗礼,期待一场回归传统的“回家”的努力!
(感谢南京大学仲英道德讲堂支持)
责任编辑:陈伟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