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鲁敏,新生代女作家。1973年生于江苏东台,18岁开始工作,先后从事过邮局营业员、秘书、企划、记者、公务员等职,25岁开始小说写作。现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等奖项;出版《六人晚餐》《九种忧伤》《我以虚妄为业》《此情无法投递》等多部作品,许多被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语、韩语等文。
许多人对作家感到好奇,因何而起?又如何创造角色?回溯自己成为作家之路,我想告诉大家,不管小说怎样虚构,它最根本的还是体现、映射出人间与人性的色彩。
我为什么非写不可
作家为什么非写不可?也就是说,某一个个体,和文学之间的必要程度到底有多高?我一般拿自己的经历做例子来讨论这个问题。
最起初,我和写作一点关系没有。我一开始学的是通信管理,我在江苏的乡下长大,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获得城市户口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我小时候成绩很好,中考成绩是全市第四名,但家里人出于各种实际的考虑,把我填好的高中志愿改成了中专,我认为这导致我这一辈子没有上成高中,更没有上成大学。我后来去了邮电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查字典,想看看我将来能不能做一个知识分子。当时《新华字典》上给的定义是:小中专以上的知识程度可以叫做知识分子。于是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小中专生,很勉强地算一个小知识分子。所以我上邮电学校的四年,一直在自学各种各样的课程,借我同学的高中教材过来看,有一种对课本知识的病态追求。当然,我最终还是按部就班、像所有和生活妥协的人一样开始工作,在南京新街口邮局做营业员,卖邮票、拍电报、订报纸,我做大替班,所有柜台的业务我都会,确实也挺简单的。
1992年的一天,有个人跑到柜台边,轻轻地说,我想要买一张古人对弈图。我抬头一看,是苏童,我立刻认出了他。当时苏童老师的一个作品《妻妾成群》正改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国际上特别火。南京城所有的电影院都有大海报。而且我当时也已看了苏童老师很多作品。但见到并认出他的那一刻,我心情很复杂,我没有表现出我对他的认识,只是很普通的,或者说态度比一般的时候还要冷淡地把邮票卖给他。因为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我这么喜欢文学,可我这一辈子跟文学最近的距离,是不是就是坐在邮局柜台下面卖一张邮票给苏童。
老实讲,这个小故事我在多个场合讲过,因为经常被人问起,我发现人们好像挺喜欢这样的故事,听上去有点儿不知是励志还是什么——事实上我自己并不喜欢。那个阶段,我很不安于生活本身,很不快乐,没有方向感,那代表了我最早期的一个状态。
但不管怎么说,在邮局工作的那些年,确实有一些小事情,让我认真地考虑起来,也许我真的可能比较适合写作。
有一次,我做国际长话柜台,当时打国际长途电话,是一个一个格子间,离柜台比较远的地方,无法监控到对方打多长时间,还是打哪里,所以得先交押金,50块钱或者是100块钱。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有人给我50块钱押金,可最后我给了他100块的回执,并最终依此来退钱给他,到晚上结账发现不对。上世纪90年代初期50块钱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大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带班师傅说我带着你去找他家。记得当时已经是烧晚饭的时间了,一开门就闻到了饭菜的味道,还有酱咸菜的味道,还有不知道什么烧过头了的味道。家里到处放着衬衣、鞋子、包什么的,是一种被外人突然闯入、来不及收拾的场景。我记得我站在门口、踏半只脚进去,有种被这一场景所击打的强烈感觉,我只管由着我师傅跟对方交涉,心里非常无谓地想着,那50块钱算什么啊,找不找得回来随他了。我只要有这一幕场景就好了。这里头,不知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很动人,很真实,但是又很悲哀,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我很愿意,无数次地以不速之客的方式闯入别人的生活。当时我其实也不是很明确我为什么这样痴迷这个闯入的瞬间,但印象之深,我到现在都记得,我记得我那样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那50块钱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
我在邮局那15年里,还做过劳资统计员、行业报记者、秘书等。秘书做到第八年的时候,有一天在办公室,我从17楼的窗户看外面,看到下面很多人的头顶,我的想象力又开始发作了:这些头顶,可能是幼儿园老师,可能是警察,或者是小偷,或者是送水工,各种各样的人在走。我觉得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我跟他们所有人一样走在下面,我的头顶跟他们所有人的头顶一样。像在大海里面沉浮一样,我觉得我不能忍受在这里写公文了,我要到人群里面去,我要找一根绳子,通往下面走的每个人的内心去。我不想在这个办公室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我觉得绝不应该像一张薄纸一样,把我的人生走到头。我应该纵身到下面,很贪婪地拥有每个人的人生。正是这种贪婪让我觉得我应该写小说。
作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常常在想,人们所听到、所看到的作家这个形象,很有可能是在传播意义上或者说是在出版意义上的。其实在公共场合出现的作家,我个人觉得是作家写作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作家80%的时间会处在两种焦虑状态:其中一半即40%处于没有灵感的焦虑,另一半40%是属于有灵感、但对于灵感没有处理好的焦虑。还有20%,甚至要再少一些,这才是你们所看到的,好像出现在公共场合或者是签名售书、演讲、阐述自己的写作、回答公众认为作家应该回答的问题。他们有的时候会问作家,你怎么看待网红?怎么看待碎片化阅读?怎么看待这个社会的啃老族?怎么看待某某新闻事件——就好像作家可以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
其实,作家哪儿有那么能干呢。我所认识的大部分作家,我觉得都不是一个可以解答全部疑问的好像“全科医生”那样的人,实际上,作家本身就是一个自己怀有问题,得不到解决而以写作来迂解的人。所以作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好像是最佳外语片《逃离德黑兰》,里面有个间谍,在谈他这个职业时,他给自己打了一个比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就像矿工,我在矿下劳作时,满手都是黑的,但到了地面上的时候,即使我以为我把手洗干净了,我知道我的手指缝里面还有黑的煤残留着。我永远洗不干净自己。我觉得作家也是这样的,写作这件事,是他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去的胎记式的伴随。
作家似乎是过着雷同的时光,休息或者工作是没有什么区分的。作家也像很多人一样喝茶喝酒、看风景、发呆,但他实际上真的获得了休息吗?在这样的时刻,在他的心里,总还是有一个很警惕的小人儿在站岗,甚至有可能是很鄙视地站在不远处瞧着这一切,在怀疑这是否就是生活的真实,又或者在质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和大家一起吃喝玩乐。看看,这就是写作者,他貌似休息,但他可能比工作的时候还要不安和软弱,永远处于一种精神的备战状态。
所以,我在想,作家可能是一个自带悲剧因子的生物,因为他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最起码我个人是这种感受,是受灵感所奴役,决定生存感与愉悦度的是灵感,而不是别的。
《奔月》就是来自于对生活的质询
我新近出版的《奔月》,跟前面几部作品的创作路子不太一样。在生活中并没有像这部作品里面这样具体的、影像式的反射,只能说是曲折的、混合的一种来自生活的诱因。它最深层次的动力来自对生活的质询。
不知道读者朋友有没有想过,你们对现在生活中的每一个选择、所达到的每一个目标和获得的每一种占有,是有着非常确定性的感受,还是说带有着怀疑,觉得可能是一种偶然性:你选择这个专业而不是那个专业,选择的是这位导师而不是那位导师,你跟这个姑娘成了恋人,而不是另外一个。生活中的事件,虽然是你千方百计经营而来的,但并不见得是我们人生中最恰如其分的选择,说不定只是一种物质文明标准化之下的“高度复制性”。你和你的邻人是一样的。你和你的同事是一样的。你和另一个城市的某人是一样的。你们家冰箱里放着同一个牌子的花生酱,孩子在上同样的奥数培训班……你过的不是你的生活,是高度复制下的模具式的生活。
我怀疑很多人会有这种疑惑。《奔月》实际上就是人对自我存在与自我身份的永恒质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人生是转瞬即逝的、随时可以终止的。对每个人、每一个个体都是这样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很虚妄的。但这并不是悲观主义,如果你能看到、明白、牢记到一切都是无为之为,才可以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本质的部分,而不在意其表面化的泡沫的部分。我只会去关注到自己想要做的那些事,在这微渺的一生里,过一个相对结实的生活,做我最愿意做的事情、并且用最认真的态度去做。所以虚妄是我的世界观,一个积极的世界观,可以让我更专注、更有激情地去写作。
同时,这也算我写作上的一个方法论。我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以虚构的手段在写作,虚构我认为是具有巨大的空间也有巨大的力量与难度,但不管怎么样虚构,它最根本的还是体现、映射出人间与人性的色彩。
现在我经常碰到年轻人来问这个问题,说老师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建议,看我适合不适合抛弃现在的生活去专门写作?其实这个判断最终肯定会由他来做,但以我个人的经历来看,除了技术上(大量阅读、必要的写作训练)、经济上(如果一无保障,我觉得还是要三思)等通常的考虑之外,我觉得一个人的天性里,要有点戏剧化和神经质的部分,可能会更有利于写作。包括从我与同行交流的体会来看,多少也是会有这种特点。神经质的部分用得好的话,会成为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作家,当然到后面,神经质的这部分也会慢慢消耗掉,那也会需要别的东西来刷新和支撑。
责任编辑:张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