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芑南,1936年生,1958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第七〇二研究所研究员,“蛟龙号”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院士。他是我国深潜技术的开拓者和业内公认的载人深潜领路人,为我国深潜技术、载人、无人多种潜水器设计、建造、应用以及海洋和深潜器工程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2012年6月“蛟龙号”成功下潜至7062米,创造了世界同类作业型载人潜水器的最大下潜深度纪录。作为重大科技成果,“蛟龙号”被写进党的十九大报告。
“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曾是我国几代科学家的梦想。经过多年的奋斗拼搏、刻苦攻关,我国深潜事业终于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蛟龙号”等深潜器的成功,中国载人深潜事业的发展,倾注了无数科研人的心血,我只是其中的一员。
退休之后再圆梦
我对大海是有感情的,我的一生都与大海紧密相连。
17岁,我如愿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的热门专业造船系。1956年有幸入选国家第一批为未来海军舰船装备研发而培养的设计人员时,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将与舰船、大海分不开了。
1958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中船总公司七〇二所,做潜艇结构的研究工作。从此,我的事业就“潜入”了水下。在潜艇基地实习时,我的第一个活儿是当“舰务兵”,每天的工作就是管潜艇上的几个阀门和一个水泵。我在潜艇上跑前跑后,把潜艇的各个舱段摸了个滚瓜烂熟。其后,我又主动要求去其他几个潜艇和潜艇修理厂实习。虽然时间不是很长,但我现在依然觉得,这是我人生中一段非常重要的时光。
新中国的潜艇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起步,经历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我也从行车指挥,到设备安装,到实验测试,再到写分析报告,一路走来,成了所里的“多面手”。上世纪60年代,我主持创建了我国最大深海模拟试验设备群和潜水器耐压壳稳性试验技术。80年代,我积极投身海洋装备的研制工作,先后担任了四项水下潜器的总设计师。我和团队创造性地研制了多型载人潜器和水下机器人,潜器工作深度由300米、600米、1000米发展到6000米;类型有载人、无人、有缆、无缆;控制方式由载人手控、带缆遥控发展到无缆智能控制。几乎所有种类的潜水器,我都做过了。
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那一代的老专家们就申请立项7000米级载人潜水器,准备追赶世界先进水平。但是限于当时的条件,立项申请没有被批准。1996年,我在遗憾中办理了退休。但一直未能实现的大深度载人潜水器,却始终萦绕在我心间。
2001年初,我到国外儿子家中带孙辈才三个月,就接到了来自七〇二所的一个电话。由此得知,7000米载人深潜器的立项申请峰回路转,已初步通过,并要我立即回所参加论证工作。我激动不已,兴奋地跟夫人说:“赶快整理行装,赶回所里!”
因为我身体不好,有高血压、心脏病,以及眼疾,家人们对此坚决反对。但我心底始终有一个愿望,就是看到中国人独立自主研制的大深度载人潜水器能够在深海遨游。
毕竟,从1992年开始,我就参加了7000米载人潜水器研制立项的准备工作。我想我应该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圆这个梦。这是我等待一生的机会。
为深海探测不留遗憾
本来,我只是希望能为项目研制提提意见,做些顾问工作。因为,尽管有着多个项目总师的经验,但按国家“863”重大专项总设计师年龄不应超过55岁的规定,我已超龄太多。意想不到的是,科技部专门为我破了例。
“7000米载人深海潜水器立项了,我们想来想去,这个总师非你老徐来当不可!”七〇二所原所长吴有生院士打电话跟我说,“你担任过多个潜水器的总设计师,科技部领导对你比较熟悉,是总师的最佳人选。”2002年10月,我被任命为“蛟龙号”总设计师,当年66岁。
国之所需,我之所向。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家人的反对,为了方便工作,我和夫人把家安在了无锡702所招待所,从此一住就是十多年。
对于“蛟龙号”,我心中是这样设想的:像一条鲸鱼,流线体型的,既要它直航稳定,又要它机动灵活……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2002年起,我带领国内50多家科研院所精英组成了攻关队伍,大胆开拓创新,突破了载人潜水器整体抗压、坐底方法、下潜上浮流程、应急技术等一个个关键难点,顺利完成了潜水器的设计、总装建造和水池试验。
2009年8月,我国自主研发的载人潜水器“蛟龙号”第一次下海实验。70多岁的我,拖着装满花花绿绿的药品、氧气机、血压计等医疗器械的拉杆箱,和大家一同登上母船“向阳红9号”科学考察船。在三个多月的海试中,我吃药就像吃饭一样,除了因病不得不上岸休息的10天,剩下的时间,都和年轻人一样,坚守在船上。
此后,我国载人潜水器的海试一年一个新深度,1000米、3000米、5000米、7000米,每一次下潜,都为“蛟龙号”带来一场技术改进。全球领先的近底自动航行、悬停定位、高速水声通信等功能,让这条“中国龙”乘风破浪,遨游深海。
2012年6月24日,“蛟龙号”7000米海试成功,在世界载人深潜榜上刻下了“中国印记”。“蛟龙号”三名潜航员与“天宫一号”三名航天员成功实现“海天对话”,举国欢腾。
那一刻,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曾经以为这辈子实现不了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我觉得再无遗憾。
互相补台,互不拆台
担纲蛟龙号总设计师之初,摆在我面前的是沉重的担子。因为以前我们没有经验做这么大潜深的载人潜器,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提高自己。
这是非常大的技术跨越,深度每增加100米,海水的压力就会增加10个大气压,难度可想而知。并且,作为一项大的系统工程,“蛟龙号”涉及耐压结构和密封技术设计、高比强度合金材料的加工成形技术、航行性能优化、水下定位、水下通信、自动控制等多个领域的最前沿技术,需要联合国内上百家科研机构集智攻关。即使每个分系统都做得很好,放在一起也未必会拼成一个性能优良的潜水器。因此,所有系统之间一定要相互配合,相辅相成才行。
“蛟龙号”从2002年到2005年完成了设计和加工制造,2006年开始总装,因为资料方案欠缺,往往是一边设计一边试验,所有设备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相当于7000米外水压的实验考核。研制人员必须保证在7000米水下滴水不渗、安然无恙,操作人员必须严格遵守操作规程,连小小的螺丝帽都要拧到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切全靠团队精神,团队中每一个人的工作都很重要。
人人都是主角,人人又都是其他人的配角。大家要相互补台,互不拆台。这是我坚持的一个原则。
2009年,蛟龙号第一次海试,声学系统就碰到了问题。我让所有人一起帮忙解决问题。大家分头行动、共同找原因,后来发现首先需克服的是母船噪声的影响,仅一周工夫,就把问题解决了。我还记得当时船刚一离开长江口就遇上超强台风“莫尼克”,16位年轻人中11位都晕船。“晕船也照样要工作!”老中青三代人齐心协力克服了海上一切困难,对设备的情况及时改进、完善……在这种氛围下,只要遇到问题,来自不同单位的研究人员都全力以赴,连船上的船员、工人师傅都会帮忙出主意。这种团队精神,十分可贵。
我觉得,总师首要的工作是做好顶层设计,但更重要的是在实战中带出一支年轻的队伍。虽然如今我年龄大了,不能直接在一线冲锋陷阵,但我们的人才培养起来了。这些年轻人经验丰富,技术达到国际先进水平,能够继续研制更先进的潜水器。
平时,我喜欢和团队中的年轻人坐在一起探讨,在他们身上仿佛能看到过去的自己。在蛟龙号的科研团队中,担纲12个分系统副主任以上的设计师,平均年龄只有三十来岁。
经过十年努力,终于有了一个团队,可以继承深潜事业了。对此,我非常欣慰。
不断探求中国“新深度”
改革开放的40年,也是国家深潜技术与装备发展的40年。
上世纪60年代,国际上美俄等发达国家就潜心研制载人潜水器,一系列大深度载人潜水器横空出世。而我国在1978年以前,深海潜水器装备基本上没有,都是从国外租的。这种形势下就促进了我们自主研发。我国第一台单人常压潜水器,就诞生在七〇二所。
此后20年间,从80年代的单人常压潜水装具、600米缆控无人潜水器,到90年代的1000米、6000米无人无缆自治潜水器,国内深潜装备事业不断大步向前,开始追赶世界先进水平。
从“蛟龙号”立项到海试近10年的时间里,我国水声定位、推进器、浮力材料、水下导航等通用技术,取得了关键性突破,带动了国内深海装备产业的发展。
迄今为止,“蛟龙号”已成功下潜158次,先后搭载50多名海洋科技专家开展海底近距离研究,把我国海洋科技创新能力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继“蛟龙”号成功下潜至7062米海底创造世界同类载人作业潜水器最大下潜深度后,拥有一颗“中国心”的“深海勇士”号载人作业潜水器已全新出航,锚定海底11000米的全海深载人作业潜器也再一次拓疆。一幅载人作业潜器“谱系化”的深海蓝图,正铺展开来。
“蛟龙号”潜水器可以覆盖全世界99.8%的海洋面积,剩下0.2%指的是几个大洋深沟。研制11000米的载人潜水器就可以覆盖剩下的0.2%海洋面积,实现海洋全域作业。其科学价值非常大,有利于人类去探索未知世界。
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深海蕴含着一个巨大的矿产和生物资源库,未来可能会对人类的生产生活产生极大的影响。多年来,世界各国都加大了对海洋资源的争夺、控制和开发,其中的重头戏就是向深海进军。
深海进入、深海探测、深海开发是深海装备发展的三部曲,一旦发展到开采阶段,必然会带动智能控制、新材料、新能源、水声通信、深水机电等相关新兴产业的发展。这些装备需求,将激励中国的科技发展,带动产业链的完整布局,为创新开拓更大空间。
责任编辑:张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