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王辑思,著名美国问题学者,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为美国外交、中美关系、国际政治理论。本文系2018年10月王辑思教授在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主办的第四届钟山论坛·亚太发展年度论坛上的主旨演讲。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冷战结束时天下大势以“合”为主流,而新阶段的世界政治正在陷入巨大的漩涡,“分”的逆流迎面而来。一方面,经济全球化难以逆转;另一方面,在收入分配领域不平等、不公正现象日趋严重的情况下,在一些地区,如中东、非洲、美国等,形成反全球化的逆流。国家内部的经济不平等沿着社会认同的断层线加剧,构成了世界政治新阶段的若干特征,也必然影响着中美两个大国间的关系。
世界政治进入新阶段及特点
一、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合流并同时上升。民族主义有着情感上的煽动性和内部凝聚力,民粹主义则有道德上的合理性和感召力,二者合力更加具有政治颠覆性。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就被外界认为是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在美国膨胀的表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民众不满意国内的社会利益分配。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合流并同时上升的趋势在世界很多国家日渐明显,而这一趋势的出现也相应带来了威权主义和强人政治回潮。
二、威权主义和强人政治回潮。民粹主义的来源是普遍的不安全感。过去,不安全感主要来自于战争和自然灾害,而在当代,则主要来自相对收入下降、就业和社会福利无保障、教育机会和医疗待遇不平等、环境污染等与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在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共同作用下,民众会越发寄希望于权力集中的政府以及强大而决策果断的政治领袖,来领导他们恢复民族荣耀、凝聚国家认同,并采取强力的措施来改变不公正现象。更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希冀已快速成为社会中正在发生作用的一种力量和一种情绪。
三、地缘政治竞争加剧,战争危险冒头。为了迎合国内民众的需求,世界范围内尤其是欧美国家,在尊重社会文化多元性的传统以外,出现了一种新的“政治正确性”,即政治领导者的对外政策表态越强硬,表现出的民族主义和排外情绪越强烈,就越容易得到国内政治支持。这一倾向表现在经济和社会层面,是贸易保护主义和限制移民政策;表现在国家安全方面,则是增加对社会安全(国内维稳)和国防的投入,加剧地缘政治竞争。
四、技术创新是双刃剑。人工智能、生物技术、互联网金融、大数据应用等技术进步,为人类生命和生活带来诸多好处,但也预示着很大的挑战和不确定性。如,改善人类基因的技术会引发道德争议;人工智能可能带来失业,进一步扩大贫富差距;军事领域的技术革新,会引发网络战、太空战等新的战争形态。可见,技术创新运用于国家间的战略竞争,可能造成比武力威胁更巨大的危害。
新阶段中美关系发生变化
长期以来,中美两国对双边关系的关注点大相径庭。中方重点关注的是如何防止美国破坏国内秩序,而美方更为关注的则是中国对美国试图主导的国际秩序构成的挑战。“两个秩序”或“两个领导权”问题,是近70年来中美关系的核心问题。
如今,世界政治新阶段的四个特征正影响着中美两国双边关系,双边人文交流、军事交流受到干扰,停滞不前或倒退。“两个秩序”或“两个领导权”问题开始有新的变化,对华关系首次成为美国国内政治安全的一大关注。自2009年以来,特别是2016年底以来,中美关系逐渐滑坡。2017年底和2018年初特朗普政府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和《国防战略报告》,将中国定性为“修正主义国家”和“战略竞争对手”,提出“印太地区”概念,加强地区安全同盟,标志着美国对华政策的重大变化。2018年10月4日,美国副总统彭斯在华盛顿智库哈德逊研究所就中美关系发表演讲,全面阐述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内容涵盖中国的贸易、军事、人权等领域,指责中国干预美国中期选举、破坏美国国内政治秩序,进一步坐实了同中国进行全方位竞争的战略态势。总体而言,中美关系合作面开始缩小,摩擦面则在加大。
多视角下的中美贸易摩擦
过去,经贸关系是中美双边关系的“压舱石”,如今,随着两国贸易摩擦持续发酵,经贸关系仿佛一瞬间从“压舱石”变成“绊脚石”。
首先,竞争视角。中国经济总量位居世界第二,中国实力正在赶超美国。美国采取遏制中国战略是其确保自身优势的一种选择。挑起贸易摩擦是美国巩固全球资源配置权、压制中国力量上升的一种手段,中方必须要做5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准备,积极参与全球资源重新配置,打破美元霸权,获取技术优势。
其次,发展道路、经济模式、经济规则的视角。中国经济的发展奇迹,让“中国道路”在世界范围内构成对美国发展模式和价值观的严峻挑战。美国挑起贸易摩擦是为了把中国引入“中等收入陷阱”。在这一视角下,应在坚持基本道路不动摇的基础上,化挑战为机遇,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方向,加快改革进程。
再次,经贸利益的视角。美国坚持其贸易规则,是为了实现“美国优先”下的“公平、对等”,通过施压和制裁打开中国市场,保护知识产权,保持技术优势,减少贸易逆差,获取经济利益最大化。世贸组织的规则修订将成为中美之间新的热点。但经贸上的互利合作,依然是中美关系的重要基础。
最后,美国国内政治和利益集团的视角。特朗普上任后的怼天怼地,首要原因是为了重振美国制造业,兑现竞选诺言,取悦在全球化中受损的部分美国选民,争取他本人竞选连任总统。然而,在美国国内,包括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之间、美国政府和美国企业之间、美国民众之间在对华政策问题上有不同利益和不同观点。
上述四个视角各有其可取之处,但无法回避的是,中美贸易战的焦点是高技术领域的竞争。
中美关系的未来走势
当前中美关系处于敏感脆弱时期,双边摩擦有从贸易向金融等领域扩散的趋势,且越发政治化,甚至会加深两国在政治制度、经济规则、发展道路、价值观之间的隔阂。美国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将俄罗斯和中国同列为战略竞争对手。美俄竞争主要在欧洲和中东安全领域,而中美竞争则是在世界范围内的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竞争。可以说,中国是美国最主要的战略对手已经成为美国朝野的共识,但目前尚未形成一套完整的遏制中国战略。
目前,中美关系的变化是中国实力上升导致美国做出的应激反应,是中国的快速发展让美国感受到了一种后来者的挑战,进而改变了美国对中国的看法,改变了中美关系。必须看到,中美经济相互依存和社会交往频繁的现状难以逆转,“脱钩”并不现实。国际上不可能出现中美分别牵头的两大营垒的对抗,这是今日中美关系和冷战时期美苏关系的根本不同之处。
总之,当下的贸易摩擦可以暂时缓解,但未来的中美分歧将日益表面化,表现为全方位的战略竞争。只有中美两国提出新的战略思路和做出重大政策调整,才能维持中美关系基本稳定。回顾冷战以来的中美关系历史,中美关系的决定性因素往往是新兴发展拥有无限可能的中国。打破大国冲突对抗的传统规律、构建新型大国关系,中国将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本文根据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徐菲录音整理编辑而成)
责任编辑:陈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