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南

发布时间:2020-11-03     稿件来源:《群众·大众学堂》     作者:徐 风    

《江南繁荒录》是我最新写作的一本书。

如果让我选择描绘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或许我可以选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节枝丫说起。文本中反复出现的古阳羡,的确是当今江南宜兴的古称。她坐落在苏浙皖三省交界的太湖西岸。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几乎囊括了江南地域的所有特点:风景秀丽、物产丰饶,崇文重教、人杰地灵。这个地方的历史故事,连接着一部中国古代文明史,她的每一个折子,都是对江南文化的最好诠释。其气质,是既有温儒文雅,亦有厚重刚烈。清风明月里的肝胆相照,其实是一种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核心的为坐标的,君子怀德而利天下,又是通过读书的造化来实现的。古往今来,江南出了很多读书人,不仅是那些彪炳千秋的历代名人,还包括引车买浆者流的普通民众。在这里,文化是有尊严与体面的。书卷气,应该是这里的典型气质之一。

不过,早年的阅历让我更多地流连另一个容易被遮蔽的民间江南:从田垄村落里的耕读桑麻,到乡规民约里的市井风土;从家谱手札里的士子黎民,到戏票账本里的父老乡亲。贯穿其间的是灵性通透的河流,是永不言悔的躬耕;是含蓄表达格局与气场的精雅器物,是世世代代勤勉好学的薪火传递;是百转千回铭恩守志的殷殷血脉。

我景仰浩瀚史书里,先辈们坚守家国风骨的伟岸身姿,感惜他们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壮志心念。我也曾攥紧他们的衣角,让未开蒙少年的精神一路皈依。年轻时我曾经对很多美好愿景有过自诩的托付,却最终没有步步如钉地践行盟约。在滔滔东去的时间河流里,我已然两鬓染霜,却依然在为圆却一个终生的美梦而暮鼓晨钟。

这本书出版后,曾经有读者问我,江南的文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实际上,历史上的两次南渡,对江南具有再造之功。一次是永嘉之乱、晋室南渡,大规模的战乱导致中原地区的许多优秀人士流落到这里,包括孔子的后裔。他们带来了先进的生产资料和文化理念,于是魏晋南北朝就成为江南一带文化发展的第一次高峰。然后靖康之难导致了宋室南渡,京城便设在临安(今杭州),中国的文化经济中心开始南移。南宋在杭州的159年,江南就有了480座书院,而太湖西岸的古阳羡,离首都很近,有一年参加童试的学子,居然有2500人。士农工商”——是彼时江南民间价值观对其社会阶层的一份排序。引领着社会的风气。英雄豪杰,无出其右。作为当时主宰社会的精英,读书有成的称学士,知阴阳五行的称方士,公关谋划的称策士,冲锋陷阵的称勇士,有德才却隐逸的称处士,坚挺的阶层牢牢把控着社会的主流。古代的江南,乡村教育是以家族宗祠为单元的。乡村的竞争,不在于我家比你家多打了几百斤粮食,而是我家比你家多出了几个读书人。乡村的民间组织里,还有一种惜字会,大凡写了字的纸,不可以随处乱扔,以显示对文化的敬重。至于工商业的发展,是建立在农耕文明之上的,也跟江南的水文化有关。京杭大运河的开通,贯通了民间经商的渠道。

这样的文化地域怎能不出人才呢?

说到底,江南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她的生长与消停、繁华与荒芜,始终跟国家民族的命运是一体的。这里的,或是荒芜,因战乱与纷争,祸及人们的物质需求与精神安放;或是荒凉,以人文角度考量,那是对物与精神的颠倒重置,其中或有天灾与特定时期的人祸因素;或是荒歉,那是对本该丰收的年景里,却收获一片荒凉的拷问。还有一种荒落,是过于精致的文化带来的生命力的衰退。总之,在《江南繁荒录》里,我想以一种平白的中国话语,去构建一部有生命温度的江南沧桑大戏,看似温柔的面纱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庐山真容?其间多少传薪,多少相守,多少歧义,多少蜕变,多少新生,多少希冀,值得我们在守望中反思。的因素有很多,其间有天机的流失,有文明的挑战,更有时代的病痛落在那些个案上的症结。

文学的书写不同于文史研究。在大量旷日持久的田野调查中,我关注的是历代兴衰中仁人志士的冤魂歌哭、历史深处人性格调的升降沉浮。文学的审美可以透过消隐在山河之中的古碑、牌坊、祠堂、村落等遗迹,打捞世相、史料背后的人文精神。无论是乡村、土地,写书生、写郎中、写票友、写农民,我都是想抛开人们对江南固有的唯美”“诗意等标签,梳理古今人文江南的脉络源流,讲述乡村嬗变中的坚守与繁荒。而最终的落脚点,则是揭示隐藏于民间的风土、情怀、侠义、肝胆、宽厚、仁爱等传统精神。就文学而言,对灵魂、根脉的审视与还原,恰恰彰显了她强大的魅力。

这本书于我是一次畅快的书写,是用文学方式对民间江南进行的一次致敬与回望。我心仪此间读书人的朗朗风骨,感知月下纺线与凿壁偷光之间的异曲同工,在寻觅稻饭鱼羹里的诗意之余,我更在意阡陌大地上的生老病死。我鄙视那些豪宅深院里的酒绿灯红,却书生意气地想用纸上的文字替代御寒的米酒,在风雪之夜的寺庙驿站,为无家可归的苦行人温上一壶。

所以,我写了头顶的明月,我写了脚下的厚土;我记叙父辈的恩德,我解析时代成长的胎记;我追踪生命个体逆境中的向死而生,我在意这尘世深处艰辛悲苦的困顿生灵,我在乎那大千世界里万物苍生流溢出的满满慈悲。我向往那隐藏于江南广袤民间的风土情怀,也流连于那些古老传说中未被忘却的侠义肝胆,我珍藏起先贤们被尘世湮没的宽厚仁爱,努力化作支撑我文字的拐杖和精神参照。我庆幸能在时间的流淌里校阅那些旧时的善好记忆,纵然我已无力解剖那些腐蚀健康文化肌体的痼疾,却也还能辨别它们的行状品性并与之撇清干系,而世风的变迁、人性的沉沦,在我略显迷茫的文字里,或许是山重水复的驿路中不断被穿越的迷津而已。

感谢恩养我的江南。

责任编辑:高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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