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当诗山词海引路人

发布时间:2024-01-04     稿件来源:《群众·大众学堂》     作者:莫砺锋    

  编者按:莫砺锋,1949年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198410月毕业于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是新中国成立后的首位文学博士。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江苏省社科名家,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14年被评为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主要著作包括《莫砺锋讲唐诗课》《诗意人生》《唐宋诗歌论集》等。

  对我来说,踏上古典文学研究这条道路纯属偶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些文字与我朝夕相伴,在冥冥之中引导我成为专攻古典文学的大学教师。四十多年光阴雷奔电掣,沉浸在古典文学之中,我愈发感受到,拥有唐诗是每个中国人的骄傲和幸福。能够继续为继承和弘扬传统文化尽菲薄之力,足以让我不辞其劳、不改其乐,亦不知老之将至。

  寻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最早读到的古诗是写在一把芭蕉扇上的。

  小时候,每逢挥汗如雨的夏季,芭蕉扇便是唯一的消暑用品。我家配备了好几把芭蕉扇,父亲的那把却是与众不同,边上镶着蓝布,中间还熏着几行字。他先用毛笔蘸了浓墨在扇面上写字,再用煤油灯把它熏黑,最后用抹布蘸了水一擦,一块黑底白字的镶嵌物便出现在扇面上,样子很像我们临摹用的小楷碑帖。那几行字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当时我不太明白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更不知它们就是一首唐诗。我和弟妹们渐渐长大了,便羡慕起父亲手里的扇子来,纷纷央求他在我们的扇面上也熏上字。于是我又读到了但得暑光如寇退,不辞老景似潮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等诗句,但我不知道它们的作者是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欣赏它们。

  我与古诗相识虽早,却一直未能发展为深交。一来家里根本没有多少藏书,除了《红楼梦》外,其余的书都与古诗无关。二来我在中学里一直迷恋数学和物理,立志要当个优秀的理工科人才。然而,在我高中毕业那年,高考突然被废除了。之后我来到长江边的赵浜村插队务农。插队十年,生活相当艰苦,最苦恼的是没有书读。那年头图书馆根本不对我们开放,书店里也买不到我想读的书。就在此时,我渐渐地迷上了古典诗歌。一册薄薄的《唐诗三百首》,伴随我度过了无数个霜晨月夕。把手头所有的几本诗选、词选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也就把它们全都背诵出来了。记不清有多少个风雨凄凄的夜晚,我躺在床上默默地背诗,再细细地回味,几十首背下来,寂寞的长夜便熬过大半了。

  我爱上读诗更深层的原因是诗歌使我感动,给我安慰。1973年深秋,一阵狂风从天而降,卷我屋上全部茅。当天夜里,我睡在没有顶的茅屋里,即使用棉被紧紧裹住身体也仍然感到寒气逼人。看着满天星斗,我不由自主地背诵起杜甫的诗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反复默诵中不禁热泪盈眶。从那个时刻起,我第一次真正读懂了杜甫。

  1977年恢复高考时,公社允许我以专长英语的资格报名参加高考。第二年春天,年近而立的我走进了安徽大学的校园,在外语系英语专业就读。大二第一学期时,兄弟班级有几个同学要提前考研,我班同学也撺掇我去试试。我鼓起勇气查看了江南地区各所大学的研究生招生目录。因为各校英美文学专业的考试科目中都有第二外语这一门,而安大外语系的二外要到三年级才开设。我只好在其它专业中物色对象,最终确定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唐宋诗歌专业。

  197962日,我走进了设在合肥二中的考场。南大的试卷相当合我的胃口,古代汉语中分量最重的一道题是把几段白话文译成文言文,那几段考题都出自《左传》《孟子》等书,而且都是我曾背诵过的段落。于是我的古代汉语得了98分,比英语的96分还要高。就这样,我考上了南大的研究生。当年9月,我见到了白发苍苍的导师程千帆先生。

  探路: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跟随程先生读研是相当辛苦的。一开学,我就感到汲深绠短,左支右绌。师兄弟当中,只有我从未在中文系读过一天书。虽然我在中学时打下了较好的语文基础,在农村时也曾把几本唐诗宋词的选本读得滚瓜烂熟,但离专业的要求还是天差地别。还好,我被学校批准免修英语,于是我一头扎进李白、杜甫的古典世界,埋头苦读。程先生开设了两门课程,一门是校雠学,另一门是杜诗研究。他老人家亲自登台讲课,可容四五十人的教室经常人满为患,但这两门课其实是程先生专为我们三个研究生开设的,所以我们总是坐在第一排听讲。当然,我们除了听讲还要录音,以便课后整理讲稿。那年头的录音机体积巨大,还得用接线板从墙上接通电源,第一排课桌的中间部分便属我们专用,即使我们较迟走进教室,也绝对无人抢占。

  没课的日子里,我们都习惯在宿舍里看书。宿舍里连风扇都没有,更不用说空调。夏天挥汗如雨,冬天缩头袖手,便是我们经常的姿态。我们唯一的运动项目是晚饭后的散步,在校园内外走上二三十分钟。

  时光飞逝,1981年底,我们便毕业了。此时学位制度已经建立,我们都获得了硕士学位。紧接着南大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当时南大共有20多位博士生导师,都是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直接认定资格的老教授。学校考虑到这是首次培养博士生,不可草率,于是挑选了10位导师,每人从刚毕业的硕士生中招人,程先生便在这份导师名单中。1982年初,我成为全系唯一的博士生。直到1984年我毕业以后,系里才开始招收第二批博士生。于是在那三年里,我便处于独学而无友的状态。

  开始攻博以后,程先生为我设计了一份培养规划。他认为不必为我一人专门开课,于是所有的课程都采取专书研读的方式。程先生开列的必读书目包括《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左传》《诗经》《楚辞》《史记》《文心雕龙》《文选》。按照程先生的说法,虽然我的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学,但是要想具备研究唐宋文学的功底,就必须对先唐典籍下一番功夫。况且博士生在读期间必须在学业上打好坚实的基础,撰写学位论文仅仅是学习内容的一个组成部分。于是我根据这份书单埋头苦读起来。程先生觉得由他一人来指导我还嫌不够,又聘请了周勋初、郭维森、吴新雷三位老师做助手,四人一起来向我施加友善的压力(这是程先生的原话)。在那两年多的时间里,我被压得九死一生,1984年夏天写完学位论文初稿后便发了几天高烧。不过我至今仍然深切地怀念那段岁月,仍然由衷地感谢四位老师对我所施加的压力。正是这种压力把我这个基础薄弱的学生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文学博士。

  我研读典籍时没有偷懒,因为我明白必须趁此机会进行一番恶补。我尽可能选择重要的版本来读,例如《诗经》,我既读了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又读了朱熹的《诗集传》。又如《楚辞》,我通读了王逸、洪兴祖和朱熹的三种注本。《史记》则以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为主,以梁玉绳的《史记志疑》为辅。程先生要求我每读毕一书都要上交读书笔记给老师批阅,我至今保存着几册读书笔记,比如关于《史记》的一本笔记本上,我写了一百条读书札记。郭维森先生几乎在每一条札记后都用蝇头小楷写了批语,其后程先生又用红色圆珠笔增添了几条批语。郭先生批语的语气都很温和,与程先生的凌厉直截相映成趣。我一直珍藏着这个笔记本,如今它已成为我用来教导学生的革命历史文物。有几本典籍的读书笔记采取了单篇论文的性质,其中如《从〈文选〉与〈文心雕龙〉的比较看萧统的文学思想》《〈史记〉的人物描写艺术与〈左传〉的异同》《朱熹楚辞学略说》《朱熹〈诗集传〉与〈毛诗〉的初步比较》等,后来都在学术刊物上发表了。

  经过一千天的苦读,我终于完成了博士生阶段的学习任务。系里把我的学位论文《江西诗派研究》寄送给朱东润、林庚、萧涤非、王起、孙望、金启华、顾易生等先生予以审阅。他们在评语中都对我鼓励有加。19841022日,系里为我举办了隆重的论文答辩。答辩委员有钱仲联、唐圭璋、徐中玉、舒芜、霍松林、傅璇琮、管雄、周勋初等先生,阵容堪称豪华。到场旁听的中文系师生和来宾有二三百人,江苏电视台和南京电视台都派人到现场来录像。经过长达3小时的答辩,钱老当众宣布我的论文答辩全票通过。第二天晚上,央视的《新闻联播》转播了江苏台关于答辩会的新闻。我的读研生涯便这样画上了句号。

  指路: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博士毕业后,我一直在南京大学中文系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我连续讲授本科生课程中国古代文学史20多年,并参加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教材的编写,担任宋代卷的主编。在做好教学工作的同时,我也努力进行学术研究,陆续出版了《朱熹文学研究》《杜甫评传》《唐宋诗歌论集》《古典诗学的文化观照》《文学史沉思拾零》等专著,发表单篇论文150余篇。

  2004年以前,我一直固守在教师岗位上,心无旁骛,但是几个偶然的机遇使我将较多的精力转移到普及工作上来。2004年,南大任命我担任系主任,我顿时陷入繁杂事务的重围中,无法静下心来撰写符合学术规范的论文。我便随意写些轻松、散漫的文字,并结集成为平生第一本普及性读物《莫砺锋诗话》。没想到诗话出版后,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他们认为这本书起到了向广大读者推荐古典诗词的作用,使我深感欣慰。另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是我走上央视的百家讲坛2001年,为庆祝百年校庆,南大与央视联系,由百家讲坛栏目组到南大来录制几位老师的讲座。于是我以《杜甫的文化意义》为题做了一个讲座并在百家讲坛播出。后来我又应邀到央视讲了白居易、杜甫草堂等专题,并根据记录稿整理出版了两本书,便是《莫砺锋说唐诗》和《莫砺锋评说白居易》,颇受读者的欢迎。

  这些经历加深了我对普及工作意义的认识。中华传统文化是博大精深的,它既有物质文化、器物文化,也有精神文化,古典文学便属于后一类。中国古典文学不但在艺术上登峰造极,而且蕴涵着丰富的人文精神和社会价值,不但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最为耀眼的精华部分,是最为鲜活生动、元气淋漓的核心内容,而且广泛、深刻地影响着中华文化的其它组成部分。古典文学的许多经典传到今天并不是专供学术研究用的,它本来就是供人们阅读,给人们提供精神上的滋养的。

  今年62日,习近平总书记出席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我应邀参会,做了普及经典名著 弘扬传统文化的专题发言。在这次会议上,总书记强调,共同努力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化,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对我们来说,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伟大事业中,古典文学无疑应该而且能够发挥重大的作用,深刻领会其中所承载的传统文化核心精神,进而向全社会进行普及,这是学者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华民族的旧邦新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更需要我们将经典名著引入现代社会的千家万户,让社会大众认识到传统文化的光辉灿烂,产生对古代典籍的阅读兴趣,这是我们应尽的社会责任。程千帆先生生前经常引用《庄子·养生主》中的话: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闻一多在《庄子内篇校释》中说:古无蜡烛,以薪裹动物脂肪而燃之,谓之曰烛,一曰薪。程先生就是这样的一根红烛,自身发出的光辉是其学术成就,但他更重要的贡献在于把文化的火种传递给下一代,使之生生不息。孟子说,君子有三乐,其中就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学者,我只是个教师,教书才是我最重要的本职工作。如果说唐诗宋词是一座气象万千的名山,我愿意当一位站在山口的导游,为游客们指点进山路径和绝色美景,让传统文化滋养更多人。

  责任编辑:金浩昊

【加入收藏】    【打印此文】     【关闭】
分享到:
无标题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