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孙景南,中车南京浦镇车辆有限公司车体车间电焊工、高级工程师,中国中车首席技能专家,第十三届、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工会十八大代表,获得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技术能手、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30多项荣誉。以她名字命名的“孙景南技能专家工作室”完成技术攻关201项、成果转化44项,获得“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授牌。曾参与我国CRH6A、CR300AF、“复兴号”250动车组、160公里动车组和A、B型地铁、市域地铁等30多个品种研发制造,以精益求精的工匠技术,为我国轨道交通车辆产品国产化、谱系化和完全拥有自主知识产权作出了突出贡献。
从第一眼被绚丽的焊花所吸引开始,不知不觉,今年已经是我从事焊接工作的第34个年头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团队焊接出的车辆承载着无数乘客,奔驰在全国各地一条条不同的轨道上,有的还走出国门,走向世界,成为一张张流动的“中国制造”名片。择一事终一生,对于一名工匠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肯定和褒奖。
三改志愿 终成焊工
我外公是名高级木工,我在职高读的也是与木工相关的油漆专业。1990年毕业进了中车南京浦镇车辆有限公司以后,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是焊工,我经常去看她工作,那种弧光闪烁、焊花四溅的场景很吸引我。看得多了,偶尔她也允许我上手操作。作为一个门外汉,焊得还不错,感觉自己也有这方面的天分。
没过多久,公司因为业务发展,需要一批人改行做电焊,我第一个报了名。但是我父亲不同意,前脚听说我报名去了电焊,他后脚就跑到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把岗位改了回来。我也比较倔,又改了回来。这样拉锯了三次,我拉着父亲一起去公司确认了意愿,他终于同意我转到电焊岗位。
走上焊工岗位后,厂里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张家美师傅带着我工作。张师傅是老把式,教得细、带得严。这种严谨的态度也让我养成了注重细节的习惯。直到现在,每次焊接前,我都会对一些容易被忽视的焊点细节反复考量。
真正入行之后发现,父亲的阻拦并非没有道理。十个焊工九个黑,全身上下全是灰。而且焊接时必须全副武装,夏天一天下来,全身都湿透了,裤脚都能滴下汗水。就连当初吸引我的焊花,也和带刺的玫瑰一样,尽管闪光亮丽,却总是冷不丁掉到鞋子里、钻进手套的缝隙里,想抖都抖不出去,在防护服和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烫痕。
尽管遇到了许多之前没有考虑到的问题,但我并不灰心。师傅说我在电焊上有天赋,愿意把所有的技艺倾囊相授,这对我是最大的鼓励。我练得比其他人都起劲儿。为了练稳定、练臂力,经常一蹲就是几个小时;下班后,也经常拿着边角料反复练习。从平焊、横焊、立焊到仰焊,逐步掌握了各种焊接技术。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焊工是一个更偏向男性的行业,但入行之后我发现,由于焊接对稳定性要求很高,焊工不仅要有臂力,还要有控制能力,女性细心、较真的特点在工作中同样能发挥独特的作用。在与同事的相处中,我也发现,不管是工作、集训、比赛,大家对性别差异实际上不是太在意,更看重的还是个人的专业程度和技能水平。
1991年,公司举行青工技术比武。师傅推荐我参加,还在下班后为我单独“开小灶”,针对焊接技艺进行专门培训。那次技能比武,我获得了第一名。之后,我相继掌握了铝合金、不锈钢、碳钢等不同材质的关键焊接技术,在公司里也逐渐小有名气。
“Madame Sun?”
“Pas de problem!”
刚参加工作时,公司生产的是时速60至80公里的“绿皮车”,我所从事的是普通客车的焊接工作。到了世纪之交的时候,国内轨道交通技术发生巨大变革,公司不断拓宽业务领域,从原来的铁路客车向城轨市场进军,并加强了同国外先进企业的交流合作。
掌握新技术的第一个拦路虎就是外语。要想读懂外文资料,必须付出更多努力。学习时,遇到不懂的外文资料我就抄下来,对照词典逐字翻译。经过努力,我学会了法语,陆续取得MAG焊、MIG焊、TIG焊等18个欧标焊接资质证书,并获得国际焊接技师证书。
作为国家城市轨道车辆定点制造企业,城轨车辆制造关键技术的研究与掌握成为公司发展的第一要务。2000年,公司与法国阿尔斯通公司合作承接了上海明珠线城市轨道项目,需要选送一批人去法国参加培训。因为在技能比武中的突出表现,我也顺利入选。在国外,几乎没有女性从事焊工这类工种。当时法方看到名单后很诧异:怎么会派女焊工来?经过公司的交涉,我最终得以成行。但这事让我很受刺激,别人越是觉得我不行,就越想证明自己行。
没多久,我就等来了机会。一次现场施工时,有一个侧墙立柱出了问题,间隙有2到3毫米。一起的法国焊工要求停工,等技术人员来确定能不能干。因为铝合金的焊法跟碳钢的焊法不同,材料十分“娇贵”,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焊穿、气孔等缺陷,而且间隙大了以后非常容易焊穿,一旦焊穿就不能用了,因此要求焊工对熔池的观察和控制力比较高。我说为什么不能干,他不能干我能干。我的法国师傅就说,你确定能干的话就干吧。凭借之前的技术积累,加上仔细观察、细致操作,我顺利完成了焊接任务。
这件事之后,法方慢慢认可了我,称呼我为“Madame Sun”。Madame是法语“女士”的意思。在后续项目执行中,每当出现焊接问题,法国专家都会习惯性地找“Madame Sun”,让我来干。这种认可对我来说既是荣誉,也是压力。我唯有加倍努力,磨炼自己的技艺,为的就是在他们找Madame Sun时有底气地说:“Pas de problem!”(没问题)我第一批通过考核,第一批上岗,参与了项目的焊接工艺准备和设备的调试工作,并承担焊接工艺评定、产品试制和人员培训工作,见证了公司第一条铝合金车体生产线从无到有。
此后,公司会将一些重要的返工任务交给我,我也百分百保证完成任务。在复兴号CR300AF型动车组车体的焊制过程中,由于公司缺乏相关基础,前期的工艺评定比较困难。在进行铝合金车体关键部件的组焊时,经过一次返工,依然没能通过,这直接影响后面工序的开展。铝合金焊接最多只允许返工两次,如果还不达标,产品只能报废。最后一次返工的任务交到了我的手上。为了寻找缺陷的位置,我们手工一层一层刨削焊缝,终于在K型接头的交接部分找到了问题根源所在。经过反复试验,调整了焊接坡口几何形状及尺寸参数后,终于成功解决了问题。
把手里的火传下去
焊工是一份“手里有火”的职业。这团火能熔化钢铁,能拼接车体,能熔铸我们的品牌。作为焊工,不仅要用好这团火,更要把它一代一代传递下去。跟着张家美师傅学艺时,他总是毫无保留。有时候我拿来图纸,请教该如何操作,师傅会很诚实地说,我回去练一练,去查查资料,再来教你。过了几天,他不仅带来了搜集到的资料,还把摸索出来的方法告诉我。师傅的这种态度也影响了我。我觉得师傅也是要一直不断学习不断进取的,“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带徒弟的过程是一个教学相长的过程。
最开始我们采用的还是传统“师带徒”的模式。一个师傅带几个徒弟,点对点、手把手,一项一项传授本领。除了固定的培训项目外,还有一些临时性的培训。2010年,公司平移青岛的200公里CRH6动车项目,选派了30名焊工到青岛学习高铁焊接技术,第一轮考试,全军覆没。焊工未能通过考试,意味着将被全部退回,这会严重影响动车组的全面投产。我临危受命,连夜赶往青岛。在培训现场,我立下军令状:“我不相信我们技不如人,今天我把你们全部接回去,带着你们一起练。”回南京后,我向公司申请购买相同的焊接设备,自己组织员工培训。白天一边练技术,一边做教案,晚上再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和大家分享。2个多月后,焊工们重返青岛,全部一次性通过考试。
随着事业的不断发展,“师带徒”模式的弊端也逐渐显现,最主要的问题是效率太低,而且培养周期太长,满足不了公司迅速发展的人才需求。2011年,公司成立了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孙景南技能专家工作室”。我们自己编写教材,引进现代化职业教育模式,开展批量培训。我也借此机会对自己积累的工作经验进行系统梳理和总结,先后参与了中国职工技术协会牵头组织出版的“技能小窍门”系列丛书评审编著工作,在省部级刊物上发表论文10多篇,并参与编写多部焊接培训教材,其中《焊接结构生产》成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职业能力培训指定教材。2019年,工作室获得了“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授牌。
当前,车体生产面临智能化转型,作为公司600多名焊工的“总教头”,我深深感受到肩上的责任重大。上课时,我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过堂”,按照讲授的内容焊出成品,检验合格后,当天的课程才算结束。教育的重点是让他们感到自己被关注,这是我从陪女儿学琴中悟出的道理。女儿刚上学的时候,希望我能陪她练琴,可我当时很难抽出时间。为了能让女儿感受到我的用心,我开始学习钢琴谱。平时工作太忙,就挑午休时间,一边嘴里哼,一边手指空弹。自己学好了,在陪女儿练琴时就能发现她坐姿对不对、手型对不对、弹得对不对。六年的陪伴下来,我评上了技能大师,女儿也拿到了钢琴十级证书。教学生时,为了帮助他们掌握正确的铝合金焊接感觉,最初我都是攥着他们的手,手把手地教,让他们感受“焊透”的感觉。虽然学生人数变多了,但我不放弃对每一名学生的关注,让每个人都能合格出师。这么多年来,工作室完成培训63批次,教授了2219人次。
一个人的努力是加法,一个团队的努力是乘法。近年来,我们团队完成技术攻关200多项,创造经济效益4500多万元。2018年,在时速250公里复兴号中国标准动车组车体试制项目中,我牵头组织成立了“250公里工艺试验党员攻坚队”,开展60多项关键部位1:1模拟实况焊接工艺试验,率领党员团队攻克了10多项技术难关,只用45天就完成了首辆车试制,创造了中国高铁制造的“浦镇速度”。
斤斤计较 成就匠心
工匠的“匠”,从字形上看,外面是一个框,代表着工匠的专业领域。但这个框不完整,空了一面。我的理解,这空出的一面意味着不能故步自封,工匠必须与时俱进、不断创新。
30多年来,从传统的铁路客车到地铁列车、高速动车组,从国外技术引进到大范围自主研发,我见证了我国的轨道交通从“追赶者”到“领跑者”的奋进历程。时代在进步,技术在发展,焊工的技艺也决不能止步不前。目前公司在大力推进智改数转,不断开发智能化生产线,发展新质生产力。焊接智能生产线可以将焊接自动化率由原先的40%提高到90%左右。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培养这些“新学生”,根据自己30多年的工作经验,将焊接的参数逐一输入到系统中,训练这些生产线上的“智慧大脑”,通过工位的设置、程序的优化等,让这些机器人变得更加聪明、更加高效,加速推动人机协同,实现数字化生产。
随着智能化转型,产业工人也面临着巨大转型。一方面,大量常规工作可以由机器代替,目前先进的自动化焊接设备在长直焊缝的加工生产中已经完全取代了人力,以后生产线上不需要那么多焊接工人。工人们要转变工种,凭借自己的经验进行编程,利用自身丰富的焊接经验,助力智能产线建设。另一方面,一些高难度的复杂产品,像狭小空间的焊接,目前依然需要具备高技能的工人来完成,这就要求我们的高技能人才对技艺的极致追求。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和我们做了面对面交流。听了我的汇报后,总书记说:“光图纸设计得好还不行,最后要落实到焊工手里,没有世界顶级一流的水平,不可能做出最好的装备。所以,我们要实实在在地把职业教育搞好,要树立工匠精神,把第一线的大国工匠一批一批培养出来。这是顶梁柱,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这番话让我倍受鼓舞。发展新质生产力,不仅需要创新人才,也需要大国工匠。
“匠”字里面是一个“斤”,我的理解就是要对自己斤斤计较一点。这种斤斤计较是对操作过程中细节的精益求精,也是对自己在技艺上不完美的不放过。这是时代对我们技术工人的要求,需要我们不断去苦练内功,将工匠精神和智能制造相结合,把每一件产品当作艺术品去对待。这是我们每一位工匠的初心和追求。
责任编辑:金浩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