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嘉宾:周毅之,哲学博士,政治学教授。曾任中共江苏省委党校副校长、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副主席、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委群众杂志社总编辑,江苏省政协常委、学习委员会主任,东南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江苏省委党校兼职教授。出版有《周恩来的行政哲学》、《走出低谷之路》、《走进新的理论境界》、《周毅之自选集》等著作。
读历史,常为曾有过的辉煌而自豪,但也不要忘记曾在脚下土地上发生过的那些“不是好兆头”的事。中纪委二次全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说了曾发生在南京的历史旧事:“南北朝时期南朝陈国皇帝陈叔宝,在位时生活奢侈,不理朝政,后来隋军南下,其军队不堪一击,陈叔宝被俘病死,他所做的诗《玉树后庭花》被后人称为‘亡国之音’。唐代诗人刘禹锡在《金陵五题·台城》中写道:‘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当时总书记谈到“现在,生活上奢靡之风、奢华之风很甚”,“弄到奢靡、泛滥的地步”时,慨然告诫:“历朝历代,奢靡之风盛行都不是好兆头。”这种忧患意识,这种担当情怀,应为我们刻骨铭心,须臾不可稍有懈怠。
“不是好兆头”的那些事
陈国之亡,刘禹锡说:“只缘一曲后庭花”,当然这是一种典型化的抽象。后主时的陈国,那些“不是好兆头”的事远不止于此。陈霸先夺梁基业而开启陈国,历武、文、宣三帝,内廷一直简朴。陈叔宝“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就嫌父祖辈留下的宫室简陋,藏娇恨无金屋,于是在原临光殿前建结绮、临春、望仙三阁,高数十丈,空中复道相连,“穷土木之奇,极人工之巧”,用沉香檀木做窗户栏槛,香飘数里,饰金玉珠翠,设宝床宝帐,分别住进一个个宠妃美人。刘禹锡所说“结绮临春事最奢”,“结绮”、“临春”就是陈叔宝所建三阁中的两阁。于是日日纵酒斗艳,夜夜歌舞寻欢,连朝中大事也是抱着宠妃坐在膝上“共决之”。隋军打到南京城下,后主称金陵自有“王气在”,只顾纵酒作乐,连告急文书扔到床下都没有启封。大将萧摩诃因后主淫其妻,心怀怨愤,面对隋军攻城而坐视不战。难怪隋文帝杨坚说,“亦是可笑,盖天亡也”。
可叹“台城六代竞豪华”,朝朝都有这种“不是好兆头”的事。孙策、孙权夺国三一,鼎足东南,但到了孙浩手里,满朝昏庸淫乐,后宫女子上万。据说孙浩上朝,阶下站着的都是“老丈人”,难怪落得个“一片降幡出石头”。穿过六朝到南唐,后主李煜又是“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的角色。仅说他“喜浮图”一事,当时国事已风雨飘摇,府库空虚,但仍沿“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风,到处崇修佛寺,仅一道场便“日供千僧,所费皆二宫玩用”。最后落得连自己老婆也保不住,被掳到洛阳,小周后也不得不常去“参拜”赵光义,即所谓“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家国两破,空作怨嗟,吟几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纵有文采,又有何用。
常常看到,一朝新启,尚思筚路蓝缕之艰,而到了积累渐多,进入繁盛“平台期”,“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事就冒了出来。大修楼堂馆所,着意亭台阁榭,歌舞游宴,乱花迷眼,满国求神拜佛,访仙祈福,花的是祖宗的积蓄,耗的是民脂民膏。这就是走下坡路的“兆头”。宋初两代,国势攀升,到真宗便知道“享福”了,那些“不是好兆头”的事逐一登场,主要的推波助澜者便是出身苏州的丁谓。此人聪明机灵,有一次真宗钓鱼未得,郁闷得很,群臣无计,独丁谓献诗说,“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钩迟”,逗得真宗顿开笑颜。此人尤擅装神弄鬼,以天书符瑞之类欺蒙真宗,使淫于封禅,又耗巨资修玉清昭应宫、会灵观、景灵宫等;当然还有罗织罪名,排挤寇准,与王钦若等被视为朝中“五鬼”。现在工程管理学常以丁谓造玉清昭应宫为运筹学典型案例,也无不可,但别忘了此宫曾用工匠数万,有3600余楹,历时15年,耗资不可胜计,此后宋朝国势日衰,再未有起色。正是这个丁谓,镇南京时在秦淮河畔、西水关头建(有说“重建”)赏心亭,说是用以张供真宗所赐的《袁安卧雪图》。亭势雄伟,工作精巧,耗资巨大,拍的是皇上的马屁,抖的是自己的威风,花的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难怪刘克庄《梦赏心亭》说,“梦与诸贤会赏心,恍然佳日共登临。酒边多说乌衣事,曲里犹残玉树音。江水淮山明历历,孙陵晋庙冷沉沉。晓钟呼觉俱忘却,独记千门柳色深。”诗虽未开特别意境,但此中所数赏心亭、乌衣巷、玉树后庭花、江水降幡、淮山白骨、孙陵、晋庙,直到台城柳色,点点都是伤心事。
为何总还有“隔江犹唱后庭花”
被称为“欧洲的孔子”的弗朗斯瓦·魁奈盛赞中国人对历史之敬重与偏爱。他说,“历史是中国人一直以无与伦比的热情予以研习的一门学问。没有什么国家如此审慎地撰写自己的编年史,也没有什么国家这样悉心地保存自己的历史典籍”。但是,如此敬重历史,一再申明“以史为鉴”的人们中,总是有不断忘记历史的事。人们明知道“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但杜牧夜泊秦淮时还是偏偏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鲁迅说,中国人记性不好,看来确有这样的事。《阿房宫赋》里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这不就是一代又一代都有记性不好的事么。
历朝历代,为什么总是“涛声依旧”,重复昨日的故事?其实,对于朝廷中人来说,腐败之患,奢靡之祸,此理常明。当年南京城里反腐甚为严苛的朱元璋,立誓必“除贪赃官吏”,对此不可谓记性不好。但是他最后还是输了,不得不哀叹“我欲除贪赃官吏,奈何朝杀而暮犯”,“擢用之时,并效忠良,任用既久,俱系奸贪”。何以至此?先看看他做了什么,看看他当年反腐反贪的决心之大、用典之重、出手之猛。
朱元璋反腐,用典不可谓不重,甚至用刑极为严酷。他亲编的反腐条例中,有“收受衣服一件,靴二双”,有“圆领衣一件”,有“书四本、网巾一个、袜一双”的,皆处捶楚、刖足、流放之重刑;贪银六十两以上的,即“剥皮实草”,做干尸示众。南京有个太平门,朱元璋在这里集中对大批贪官行刑,自己“亲诣太平门,将各官吏捶楚无数,刖其足,发于本部昭示无罪者”,即把受刑者抬到各自本部门示众,对无罪者作警示。这种场面,连他自己也承认,“朕自观之,毫发为之悚然”。
朱元璋反腐,不可谓没有法令规定。他亲定《大明律》,专设《受赃》一篇;而后又亲编《明大诰》、《明大诰续篇》,都是反贪腐的规定和惩治贪腐的案例汇编。而且《明大诰》印数千万,几乎满国每家每户一本,不少人家还“供于正堂”,教子弟习诵。如果谁家有人犯贪腐之罪,而家里没有《明大诰》的,罪加一等;有《大明诰》的,可稍从轻,目的是为了这些规定能家喻户晓,牢记在心。
朱元璋反腐,组织机构不可谓不严密。他改御史台为都察院,“专纠百官”,逐年提为正二品衙门,品秩同六部尚书衙门。他又对应六部衙门,设“六科给事中”,专事监察六部。对各地方设“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同时还专设直接隶属自己的检校官,“转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闻”,连道听途说的事也必须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
朱元璋反腐,也未见存心偏袒达官显贵,“老虎、苍蝇”都打。他亲生女儿安庆公主的驸马贩私茶而被赐死,他的亲侄子违法乱纪被罢官,开国功臣汤和的亲姑父因隐瞒在常州的田产而不纳税,也被处死。他甚至主张民可告官,可越级告状,怂恿乡民直接绑贪官进京告状,曾对阻拦百姓进京告状的处阉割之刑。
但朱元璋反腐,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满朝满国,“朝杀而暮犯”,越反越腐。仅户部侍郎郭桓盗卖官粮一案,涉案大小官员7万余人。明朝官员满任期要“终考”,即任期考核,但洪武元年至十九年,两浙、两广、江西、福建的所有行政官员,没有一个得满任期,还没有到“终考”就被贬黜或杀头,这叫“满篮子鸡蛋,没个不臭的”。这样一来,弄得不少府衙居然无人办公,不得不让一些有罪官吏戴着镣铐上班办事,此类戴镣铐办事的官员在各府衙一度多达328人。连他专设的监察机构如六科给事中、巡按御史等也贪腐不断,而直接隶属于皇上的检校官后来则演变为臭名昭著的东厂、西厂。
如此看来,一朝又一朝,挡不住重复昨日的故事,挡不住“隔江犹唱后庭花”,实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未得其策,没找到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朱元璋反腐,立意在严刑酷法,以高压态势吓阻天下人,使“不敢腐”。这或能收一时“扬汤”之功,而终非长久“抽薪”之计,木虽伐而根犹存,必剪而复生。细究历朝政制态势,莫非集权。政府权重,揽天下资源之配置,奇货可居,求官求权者当然如群蝇之逐腐肉。如果没有滥权,把这些权力除公共必需者外一律删削,形成无可“逐”之权或获利不在此权的格局,逐腐之蝇自然散去,这就是构建“有限政府”。与此密切相关,公共必需之权力的运行,还应公开透明。如果政府用权在官员意志,随意裁量,私相授受,求官求权者便如群鼠之钻黑洞。如果把权力运行一律程序公开,天下昭然,“钻黑洞”的自然无路可寻,这就是“透明政府”。“有限政府”、“透明政府”,朱元璋自然想不到,也不能苛求他想到,此道理是他之后约300年的一个叫洛克的人想到了。而朱元璋当时做的正好与此相反。他倾心追求集权,前朝恐难有比肩者。他鉴于历朝王权相权之争而废宰相制,集立法行政监察大权于天子一人;他所派巡按御史本为“代天子巡狩”,实际驾临地方权力之上,成为以天子名义的特殊权力层级,实为天子夺了地方的权;他痛恨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说法,把孟子的牌位也扔了。他的“无限政府”从政制上造就了腐败的无限可能性,也造就了事实上的无限腐败,怎么反也反不完了。他一味用捶楚、刖足、砍头、剥皮实草来试图吓阻官员“不敢腐”,却不知如何改革政制以保障“不能腐”。如果说他也有过改革,那是在政制上走回头路的改革,强化集权只能造就更多腐败,这与他的反腐决心南辕而北辙。一朝又一朝,就这样“涛声依旧”,只要政制不改革,就总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市场,甚至就总会有人心里明知“亡国恨”,但还是忍不住去欣赏、享受“玉树后庭花”。
魏征评述的一个观察盲区
其实说到改革,哪怕是小改小革,也极为不易。朱元璋立足南京,开始还“筑高墙,广积粮”而“缓称王”,但一旦开国大明,一下就封了二十几个王,世享爵禄,这就为后世留了个大难题。这些藩王子孙繁衍日多,爵禄供养水涨船高,后来一年竟需850万石粮食,而国库所能支付的只有400万石。于是有人建议改革藩王制度,削减藩王供养,以缓财政崩溃之虞。但是,藩王羽翼已丰,势力太大,又是亲情骨肉,只得作罢。直到明朝覆亡,此事也没有改成。改革是利益的一场再分配,既得利益者决不会将他手中的既得利益拱手相让,想改但轻易是改不成的。后来清代的八旗制度也如出一辙。清军入关,圈地分给八旗子弟,八旗子弟不使务农经商,唯有行伍一途,不当兵就靠圈地收租供养,八旗子弟家户日众,无地可圈,国库供养又力不能支。康熙、雍正就想改这个制度,但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改改不动,既得利益的八旗子弟不答应,所以直到清朝覆亡仍没有改动。如此看来,皇帝也没办法下决心,也没招能改得动,天下是没个规矩了。其实,藩王、八旗们的权力与皇帝的权力相较量,谁有实力谁说了算,权力之上再无可约束的力量,这就是人治。人治本来就是“没规矩”。人们常讲权力必须受到约束,但要约束权力,就必须有比权力更大的力量。这个力量一定不是具体人,因为具体人还是靠更大的权力,就还是“没规矩”。因此,这个权力之上的力量必定是超越具体个人的力量,这只能是法。人上有法,权在法中,“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这就是法治。“有限政府、透明政府”,其根本在法治政府。
当然古人们绝不会想到这一点,连商、韩等法家之辈也想不到。他们只想“奉法”以捆住社会而得行政令,没想过“奉法”以笼住权力而维护社会的权利。惟其如此,权力大而法小,权力为本而法为用,法盖不过权,权力就可以不必顾忌“规矩”而为所欲为。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坏人容易办坏事,而好人难以做好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魏征评论陈后主,确有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的一个观察盲区。古代治国者中,魏征应该说是个出色人物。他熟知“玉树后庭花”的故事,评陈后主谓,“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不知稼穑艰难,复溺淫侈之风。宾礼诸公,惟寄情于文酒;眼近小人,皆委之以衡轴;遂无骨鲠之臣,莫非侵渔之吏。政刑日紊,尸素盈庭,临机不寤,冀以苟生,为天下笑,可不痛乎!”说的都是个人的品行才质,丝毫未及国中法度。但细想起来就当时政治构架,纵然换个比陈叔宝强的人,又当如何?大明皇帝不是对藩王们也无可奈何,连康熙、雍正对八旗子弟不也是没招儿么?崇祯帝算是个夙夜在公、志在图强的,最后不是自缢煤山么?当然,这样看,似乎有点苛评魏征,少点儿“历史主义”的味道,但这里主要不是评魏征,而是反思治理体系的构架,思考权力与制度的笼子。
当然,中国传统生活中还另有一招,那就是在权力之上还有道德,以道德力量管权力,叫“内圣外王”,修身明礼,治国平天下。这是一个好传统,也培育了无数仁人志士,至今仍应好好珍惜和弛扬。但是,过多寄托于伦理约束、道德感召,并不能从根本上制约权力。人人皆天使,则无需政府;政府是天使,则无需法律。事实上这不可能。传统社会中,实际上正是以“德化天下”、“泽被四方”的名义为权力的任意作为而作背书。所以,要坚持道德力量的感召,但同时必须牢记邓小平的那句话:“搞法制靠得住些”。如果把鸡蛋只放在“德化”的一个篮子里,那可能就如传统社会政治生活中那样,一边是德礼高悬,一边是权力恣意妄为,免不了撕裂官场人格,一面是崇法修礼,另一面则靠不住正在安享“玉树后庭花”。我们从小就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深感其中的道德仁人之心,现在仍在教自家小孩读。写这首《悯农诗》的是无锡人李绅,他还有一首诗中说,“我愿燕赵姝,化为嫫母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意思是希望天下女子都长得像嫫母一样难看,自然政治清明,家国富足。但他自己任司空时家里却美女新妆,私妓成群,连时任苏州刺史的刘禹锡看了也眼馋,半开玩笑地吟一首《赠李司空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李绅听了,就选家妓送给了他。也是这个吟“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李绅,为了讨好当朝宰相李德裕,进长安时居然带上家乡无锡的“二泉水”献给李德裕。李德裕大加赞赏,下令专人不断把“二泉水”送到长安。想想当时从无锡到长安,车载马驮,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何等艰难。此以水为贿者仁人之心安在?哪里还见半点儿“粒粒皆辛苦”的情怀?到了这种官场双面人格的时候,靠道德感召怕是越发靠不住了。所以,还是回到邓小平的话,“搞法制靠得住些”,“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建设法治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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